讨 薪

　　刘全贵被行政部主管张志满第三次拒接后，径直去了老板庞大明办公室。

　　老板庞大明斜躺在大班椅上抽烟，见刘全贵进来，用眼睛的余光轻轻瞟了一下，懒洋洋地问，什么事情啊？

　　我要我的工资和加班费。刘全贵瓮声瓮气地说。

　　找行政部张主管去。庞大明吐一口香烟，烟气弥漫开来，看着魔幻般消散的烟圈，悠悠地说。

　　张主管叫我找您。刘全贵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像是受潮的老式卡带收录机发出的声音。他说做不了主，要你答应才给。

　　庞大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抑住了。找行政部张主管吧。我给他电话。

　　刘全贵折回办公室。张主管说，我是严格按照厂规厂纪来办事。我没有特权去改变厂规，要改变就得请示老板，你知道吗？

　　刘全贵终于抬起了头说，老板叫我找你处理，说你可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

　　张主管声音提高八度地说，我处理不了，你还得去找老板。

　　刘全贵又去了庞总办公室。庞大明很不愉快地拿眼瞪了刘全贵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找行政部处理的吗？

　　刘全贵说，张主管说处理不了，要你才能处理。

　　庞大明气势汹汹地说，你去把行政部张主管叫过来。

　　刘全贵就去叫张主管，张主管没吭气，看了刘全贵一眼，然后，拨通了庞总办公室的内部电话。一阵嗯嗯啊啊之后，放下电话。张主管说，我现在要处理其他的紧急事情，你去工厂大门口等我一下。

　　一个小时后，值班门卫说，全贵，你出去厂门外站着等吧，上面写字楼的管理干部打电话下来骂我们，说怎么门卫室里有闲杂人员，要是下次再看到有这种情况，就要罚我们每个值班保安20块钱，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得打这份工，得按照上面说的办。

　　刘全贵有些无奈，起身去工厂大门外站着等。

　　南方的夏天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滚烫热辣，地上滋滋冒着热气。毒辣的太阳光火苗一样在他白净的小圆脸上跳跃着、欢腾着，像一条条饥饿的桑蚕大口大口吞噬着青嫩的桑叶。只有初中毕业，今年才18岁的刘全贵已经在这间工厂打了两年工了。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张主管一直没有下来。刘全贵就让门卫帮忙联系张主管，放下电话门卫说，主管叫你等。主管说什么时候处理吗？刘全贵问。门卫说，他没有说，主管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

　　中午下班的时候，张主管下来到门卫室门口打下班卡。刘全贵就跟进去问张主管，什么时候处理？张主管很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刘全贵说，还有一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没有给我。主管说那是扣下的，谁中途辞工走就得扣一个月工资。要不你就做满今年，到年底再走，就全给你。厂规你又不是没看过。

　　刘全贵说，我都提前一个月辞工了，我要回家读书，再过两周，就是9月1号，要开学了，读技工学校学点东西再出来。

　　张主管看看刘全贵，没说话，默默地走了。

　　刘全贵就有些苦苦哀求地说，主管我的学费都还不够，你就帮我一下吧，好不好？

　　刘全贵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主管根本就没有听见，因为主管已经走远了，去工厂的饭堂吃中午饭。可是张主管还不忘回过头来，向站在门口的保安使劲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赶出去的手势。门卫心领神会地走过来冲刘全贵说，你出去吧，不要为难我们，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做啊。

　　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辣，越来越毒。刘全贵头顶上满是汗水，径自顺着脸颊鼻沟缓慢地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上衣上，落到地上。刘全贵用手擦了一把汗，想让眼睛睁得大点。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这时，他才感觉到又热又饿，心还有点发慌，想到该去吃点饭了。

　　这个时候，工厂的电动大门缓缓打开，庞总开着宝马7系的车要出去了。刘全贵有些冲动地蹒跚着闪身冲了过去，因为他实在太单薄了。庞总吱嘎一声刹住车，刘全贵就用手轻轻拍了拍庞总的汽车玻璃窗，庞总把车子停在工厂的大门中间。过了一会儿，靠刘全贵对面朝门卫室这边的窗户放下了一条很小的缝，里面传出庞总气愤的骂声。你们怎么站的岗，到底要不要我出去啊！我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连个门都看不好。这时候几个保安匆忙赶过来，快速把刘全贵架开。庞总的宝马车才徐徐开出工厂大门，绝尘而去。

　　你怎么老是给我们添麻烦。你小子要是再不走开，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啊，你已经搞得我们被老板骂了！两个当值门卫气急败坏地吼道。

　　下午，刘全贵再次去工厂讨要工资的时候，在大门口值班的保安和保安队长胡立伟一见到刘全贵，就骂骂咧咧起来。你小子自找麻烦是不是，非要搞得我们被罚款就好了？

　　刘全贵退出去。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公司的行政部张主管打电话。总机问找哪里？你找主管什么事情？刘全贵说明意思之后，总机说，你等一下，我帮你转过去。结果在将近一分钟的等待之后，总机说，主管不在，你待会儿再打吧。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十几分钟，刘全贵又打电话给总机，总机说你怎么又打电话来了？刘全贵说，工厂欠我一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一千多块呢，我要回去读书，要交学费的，你一定要帮我转过去。总机不耐烦地说，你等一下。就放音乐给他听，过了将近3分钟，还是没有人接听电话，刘全贵无奈地挂掉了电话。

　　又过了半小时，刘全贵再一次拨打工厂的电话。这次，总机一接，就听出是刘全贵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再打了。刚才我被张主管骂死了！刘全贵刚要开口说话，对方就挂掉了电话。刘全贵有些生气，接着就又打工厂的电话，总机一接就发脾气了，你烦不烦啊？刘全贵被激怒了，大声说，你嫌我烦，就帮我转进去。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刘全贵因生气，满脸涨红，慢慢变紫。刘全贵就又拨，对方又挂。如此十几个来回。总机终于没有了脾气地说，刘全贵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害我们啊？反正我告诉你，张主管今天是不在公司里，信不信由你。

　　刘全贵说，那我怎么联系到他或者庞总？总机说，我怎么知道。刘全贵说，你告诉我他们的手机，你要是不说，今天下午半天，我反正没事，就反复拨打工厂的总机电话，让其他的电话打不进来。总机说，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找吧。说完又把电话挂掉了。

　　电话亭老板搬来一条长条凳，示意刘全贵坐下。刘全贵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话亭老板的21寸彩色电视机。南方本地新闻台，正在播着前几天发生在本市的一起员工为了讨要自己辛辛苦苦的工资，爬上楼顶要跳楼的新闻，最后在警察的介入下，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那笔血汗钱。电话亭老板发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这则新闻，就走过来拍拍刘全贵的肩膀，和蔼地说，靓仔！你可不能向他学习啊，要是真的跳下去了，老爸老妈会哭死的，千万不能走这条路。万一要不到，去劳动站投诉。实在要不回就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当自己不小心丢了一个月工资。

　　这时停靠在小店旁边的一个开摩托车拉客的师傅叫他，去劳动站我拉你，8块。

　　刘全贵向劳动站接待他的中年男人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工作人员要了工厂的电话，直接打过去。一连打了三通电话，一番沟通之后，基本上到了下班的时间。接待他的中年人说，明天上午你去工厂，直接找行政部张主管处理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刘全贵去了工厂，保安一见他，依然骂骂咧咧，嘴巴里不干不净。刘全贵理直气壮地说，是劳动站叫我来处理的。可是，刘全贵等到11点多钟，还是没有等到张主管出来处理这件事情。

　　胡立伟说，你傻啊，工厂情愿花钱请劳动站的人吃饭、喝酒、桑拿、洗脚、按摩，也不会给你一个子儿的。你懂不懂啊？我都打了11年工了，还不明白！

　　刘全贵坚持说，是劳动站的人叫我来的。他们是政府的人。于是，他依然在工厂大门口等张主管出来。

　　眼看上午就要过去了，刘全贵急忙又坐了个摩托车，赶去劳动站。还是昨天的那个中年男人接待他。一见面就笑眯眯关切地问，处理好了吧？刘全贵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不让我进去。

　　那怎么能行呢？中年男人脸色一变，有些生气地说，我再给他们打电话。怎么能这样不讲信用？昨天电话里跟我说的好好的嘛！

　　又是几通电话沟通之后，中年男人说，这次没问题了，你过去吧，没事的。刘全贵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中年男人说，能不能麻烦您跟我一起去？

　　这怎么能行呢？你们打工的就是不能理解我们的工作，你看我这里的人，这么多，我们整个科室就这么三四个人，哪里走得开啊。都像你这么麻烦，我们就是长十条腿也跑不过来啊！这里有个“劳务工关爱服务卡”，是专门为你们排忧解难的，上面有联系电话。你过去，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打上面的联系电话，这样该放心了吧。我们已经为你们想得挺周到的了。

　　刘全贵拿着那张卡片，半信半疑地出了劳动站，心里却更加地茫茫然和忐忑不安了。

　　出了劳动站的大门，刘全贵开始莫名其妙地后悔了。这么坐摩托车来来回回，又是打电话，还要继续租住十元店，还有每天的吃饭、喝水。这样一天怎么也得100块左右的开支，他欠我的一千多块钱，我在这里只要10天就花掉了啊。

　　反正现在我再去一趟，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明天就买车票回去算了！只当自己倒霉丢了钱。还是公用电话亭老板说的有理。

　　这次刘全贵很顺利地进入了工厂的写字楼。保安没有骂他，总机也没有刁难他。让他在办公室旁边的接待室等。张主管过来还同他微笑着打过招呼，叫他坐在那里，不要乱跑。等一会儿财务部出纳会过来把工资算给他。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从楼梯口冒出来六七名五大三粗穿黑衣服的男子，像是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直接冲进接待室，在刘全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顿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如龙卷风一样袭击而来，又迅疾而去，无影无踪。刘全贵像被飓风刮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从接待室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在他斜对面的总机小姐也不知踪影了，他正准备叫人的时候，总机小姐出现了。她跑过来亲切地问他，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刚才我去上了个洗手间，你怎么了？摔跤了？去洗手间洗洗吧，洗手间在最左边直接过去就可以看到。

　　一种被暗算、被耍弄的感觉瞬间填满了刘全贵年轻的心房。他赶紧拨通了110，这个他长了这么大，从来就没有拨打过的电话。

　　20分钟左右，来了两名协警，是保安队长胡立伟陪着上来的，还有张主管也从车间匆匆忙忙赶过来。

　　协警问他怎么了？

　　刘全贵说被人打了。

　　协警问身旁的胡立伟和张主管，你们看到没有？

　　胡立伟说，没有啊！从来就没有看到其他人进来，我们大门24小时有保安值班。

　　张主管装模做样地过去问总机，你一直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人打他？

　　总机说，没有啊，不是他自己摔的吗？

　　协警就说，先去医院看看吧，有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工厂先拿1000块钱去交押金。

　　张主管说，庞总不在工厂，我去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协警有些不悦地说，啰唆什么，叫你拿就去拿。在你们工厂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是你们干的，但你们也推脱不了干系。

　　这时候，财务部出纳出来了，给刘全贵结算拖欠的工资和加班费。

　　刘全贵迷迷糊糊地点了工资和加班费，少了50元，他问出纳。出纳说，扣的厂服钱。刘全贵问，怎么还扣厂服钱？出纳说，厂规上明文规定，不清楚找行政部看厂规去。

　　协警说，你穿了的衣服自己不掏钱买啊？

　　行政主管拿着1000块钱出来，递给其中一名协警说，我们庞总说，出于人道主义，帮他看看自己摔伤的情况吧。从昨天起他就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了。麻烦你们跑一趟，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协警接过钱。胡立伟满脸笑容地对刘全贵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体，出门在外，多不容易。

　　第二天一大早，刘全贵去了长途汽车站，买好了回家的票，下午7点钟才发车。吃完中午饭，刘全贵睡了个午觉，就去工厂附近转悠，这个让他苦过、累过、伤心过的地方，就要离开了，真要离开的时候，心里却有或明或暗、隐隐约约的留恋和难舍。

　　全贵！全贵！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

　　他回过头来，发现是行政张主管。刘全贵很不想见他，更不想理他，反正自己快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是这个工厂的人了，你又管不了我了。

　　张主管径直过来，有些歉意，夹杂着尴尬地冲刘全贵笑了笑，然后，狠狠地说，这个死庞大明，他妈的！今天上午一早炒掉我了，说我处理你这件事情不力，你知不知道，昨天那帮打你的人，是保安队长胡立伟一手策划的，所以庞大明要提拔胡立伟上去坐我的位。把我炒掉，罚我1000块钱。说是我给公司带来了损失，我现在正在同他交涉。如果他不给的话，我就去劳动站告他们。要是还不能解决，我就像电视新闻中报道的那样，上演一场跳楼秀，把事情搞大，搞臭这间工厂。

　　刘全贵转过身，看着张主管，没有说话，只是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张劳动站中年男人给他的 “劳务工关爱服务卡”，递给他，然后转身走了。

此文作者是我的朋友周家兵，写得很棒，很感动。多少年看不到这种扎扎实实的现实主义小说了。——刘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