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有篇小说叫《蝴蝶与坦克》,写得是一个希奇离谱的故事,一只蝴蝶遇到了坦克,表述战争里人处境的荒诞与分裂,轻与重意象的相遇,结果往往是一个价值选择的问题,从而产生一种个体的无力感。萨特说不选择本身也是选择,毕竟个体是孤独和渺小的。但这回这只蝴蝶不是海明威的,更不是萨特的,而是法国《ELLE》总编辑让—多米尼克?鲍比的,当蝴蝶遇到潜水钟,这是另外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当然,它的核心还是与选择有关,潜水钟为中世纪时将囚犯困锁于巨钟内沉入深海溺毙的刑罚,也是作者困病躯体无法动弹的隐喻,作者突然因为脑部中风而丧失了所有的运动功能,全身能动的只有左眼皮,仅仅通过眨动那只唯一能动的左眼皮,眨一下为“是”,眨两下为不是,用左眼皮一下一下地选择需要的字母,然后拼成一个词,然后成为一个句子,一个个句子,抽丝成茧,聚沙成塔,成段,成章,成书。
《潜水钟与蝴蝶》就是在他患病以后完成的,他在极度困难地写下了4万2千字的病中札记,这本书就是这样“眼皮打字机”的产物。“难道我曾视而不见或充耳不闻,所以只有凭借着这残忍的不幸之光,才可以烛照真实的自我”,这其实不仅是鲍比对自己提出的拷问,也是每一个现代人的灵与肉“剥离”后产生的一个生存母题。《圣经》里说:“叫人活着的乃是灵,肉体是无益的”(《约翰福音6.63》),鲍比挣脱了沉重的肉身枷锁,让思维的“蝴蝶”破茧而出。
蝴蝶是否是自由的?假如它是自由的,它应该飞往何方?身体机能的停滞却让精神问题的马达开动得更快,“我的人生是一连串未竟之事”,其实不妨加个古怪的语词叫“植物人小说”,大抵一写到植物人小说,总是处于没完没了的身心唤醒,回忆与失忆的二元对立里,是外在与内在禁闭空间的对抗,但这回却端坐在潜水钟里面,用“享受”的感觉去写一切,如何在生命之光日渐暗淡,日薄西山之时,尽可能不漏掉人生最后的快乐和思考的自由,在植物人的躯体里“张望”外面。从头至尾,这本书找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的言词,找不到一点自暴自弃的情绪,他总是那么幽默而乐观地看待一切,至少他希望留给读者的是这样的一种印象。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都四十四岁了,还像个小宝宝,需要人帮我清洗、转身、擦拭、包尿布。完全倒退到婴儿期,居然会让我有种隐约的快乐。”这也是整部书的快乐基调所在,它不需要去抵抗,去对立,它用内心柔软的感觉一寸一寸地感化你,向你宣示躯体和精神可以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躯体上是病人,但精神还可以自由安放的,这是一种“可能性的生活”。
他会在心里暗暗给每一位医生和护士取绰号,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照镜子时看到自己的面容后哈哈大笑,说决定把自己的遭遇当作一个笑话讲述给大家听;他会在因为自己无法拉上窗帘的时候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在世界末日来临之时,总会有个护士来的。”好比小时侯画房子的游戏,虽然只是“虚拟”出来的未来,但它会让你快乐异常。正是这种可能本身让生活可以继续,即便生活是一部老爷车,好歹能跑。
这本书最最打动你的地方恰恰在于当生活在没有可能之时的可能,人生在无从选择时候的选择。他在书中写道:“虽然我已经被很多人划归蔬菜类,但我只能靠我自己来证明,我的智力要比这些另一种形式的蔬菜来得高。”恐怕,植物人是作者所厌恶的,但他要证明给你看,精神的自由可以穿越过任何屏障,这只蝴蝶的翅膀煽动,会带来一阵阵快乐的飓风。法国哲学家帕斯卡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鲍比就像是一棵被压伤过的芦苇,但他依然坚持着他脚下的那片泥土,固守着他灵魂的高贵与优雅。
至于根据本书改编的同名电影容获得多项殊荣,夺法国吕米埃电影奖最佳影片,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似乎不如自己阅读获得的快感多些,因为只有当你自己禁锢于潜水钟内,四周寂暗,你才可以明白蝴蝶的乐趣所在,这种由“内”而“外”的一寸一寸的感觉发散本身就是人生穿越的精神。当然,也是那只蝴蝶的理想。
本文发表于《职场》五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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