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精选】小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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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马德
我是个外地人,来这座小城已经十几年了。
在中国,县城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它既亲近城市,又不疏远乡村,既有城市的形制,又有乡村的味道,既有一点洋气,又不失土气。我对县城的感受是亲切的。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参加县里的歌咏比赛,我第一次去了趟老家的县城。也就是那一次,我吃到了最好吃的,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便觉得,县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
小县城,地方小,也没几个人,待得久了,好多人便熟了。即便叫不上名字来,但一见面,便知道是这个城里的,笑一下,或者别有深意地看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小县城比大都市温暖,也有人情味。街角报刊亭的那个摊主,十几年了,尽管依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陌生人中,我见他最多,熟得也有了某种亲人般的温暖。那天,我说,你老了。可不呗!他一边说,手一边不由自主地在即将白尽的头发上抹了一把。你还不知道呢,头发白了,牙还掉了不少呢。他朝我一笑,嘴唇努力瘪缩着,他想兜住风。但岁月,早已在唇齿间,风一般四散了。
我初来的时候,这座小城还有国营的旅馆、国营的饭店、老式的电影院,以及老百货、五金商场等。这些建筑,一例都濡染着那个年代的气息。古旧淳朴,就像穿着蓝棉布衬衫,骑着二八的大自行车,在土陌上,有青草味,有阳光香。国营旅馆门前的那个茶炉,一天到晚,扑哧扑哧冒着热气。我上班,它冒着热气,我下班,它还冒着热气。
在国营饭馆,我还吃过热汤面。先是用钱在前台买了票,再把票递给后厨,然后静等。服务员照例是中年男女,开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面端上来,看也不看你一眼,继续开着玩笑,情至极处,还不忘掐上对方一把。但是,面好,碗大,汤深,卤足。一碗面下去,五脏六腑都是热乎的。然后,愣一会儿神,看老式的八仙桌,一条条裂开的细缝里,布满油腻。或者顺着门看出去,看对面的两家铺面,一家是修钟表的,一家是配钥匙的,也是国营的门面字样,只是剥蚀了漆,斑斑驳驳,像突然跑了心思的岁月。
也就是在一夜之间,这些老旧的房子、招牌,以及白发苍颜的温暖,都没了踪影。道路拓宽,楼宇林立。改革的大刀阔斧,并没有在一座小县城显出半点的温和老迈来。卖的摊不见了,卖豆腐脑的租了个门脸,一半在里边,一半在外边,半遮半挡,像是瞬间害了羞。老街没了,人也迷失了。先是眼球,恍若入了异乡,认不清走了许多年的街巷。再便是胃,没了一屁股随意坐在哪个摊上,饕餮豪吃得畅意了。一个人,若胃失了意,许多精神层面的架构,就会六神无主。
我的工作在这里,户口在这里,也待了这么多年,这座小城,于我,总觉得是他乡,不过是他乡—永恒的他乡。看起来,我吃着它,喝着它,还有点六亲不认。这也不怨我。在这个地方的方言中泡了这么多年,我一张嘴,被人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吧?我哧哧地笑两声,然后,一句话不说。是啊,我就是个外地人,只是赖在这儿不走了。如果不小心,我可能还会赖一辈子。
到底是小地方,不易见声色犬马,不易见灯红酒绿。没有大喧闹,没有大折腾,于我,是极好的落脚处。在这里,我能做的,就是打盹,犯困,读书,写文章。别的事,都干不了。若干年前,京城的一家媒体,大约是看上了我,诚恳地表达着某种邀我加盟的意向。我婉拒了。万千的理由中,有一个理由,当时在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那就是,我若出去了,我怕这个喧嚣的物质世界迷乱了我。在小地方,容易守心。有一年春天,一个文友说要来看我,问怎么找我。我说,我这个地方很小的,很好找的。他说,你还是说具体点。我说,你若看到一个人骑着二八大自行车,链条敲打着链盒咣当咣当响,头发被风吹得“风声鹤唳”,满脸凝思冥想的人,就是我。也就是说,不管后来我开了什么车,本质上,我依然是个骑自行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