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一分殊”溯《西铭》
水镜谷
按:《西铭》,为北宋张载(字横渠,“关学”开创者)所著的一篇铭文,全文253字,后合于《正蒙》书中,作为《乾称篇》的首段。张载在横渠学堂讲学时,曾把这一段和《乾称篇》的末段录出,贴于学堂的窗户西东两边,作为座右铭。前者题为《订顽》,后者题为《贬愚》。后程颐建议将《订顽》改称《西铭》,《贬愚》改称《东铭》,得到张载赞同。在张载所有的著作中,最受二程(程颢、程颐两兄弟)和后来理学家赞扬的就是《西铭》,程颢(字,伯淳,号明道先生)称其价值远在韩愈的《原道》之上。程颐则认为“理一分殊”是儒家与佛、道、墨的分水岭。张载去世以后,二程以《西铭》教学,附文就是北宋学者程颐(字正叔,号伊川先生)与其学生杨时(字中立,号龟山,理学家,曾任余杭县令等地方官和左谏议大夫等朝官职务)讨论《西铭》的书信。
在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张载)中,张载是别具一格地提出了气本体论。他认为太虚即气,“气”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本体,它体用不二,“有无”、“虚实”的统一是其“体”,“聚散”、“出入”运动变化是其“用”。万物(包括人)就是由气之聚、散即气化而产生的。从人和物都具有气之性出发,张载在《西铭》篇中提出了“民胞物与”的主张,认为天地是人和万物的父母,人是渺小的,与万物浑然共处于天地之间。充满于天地间的气构成了我的身体,统帅天地的气之性是我的本性。人民是我的同胞兄弟,万物是我的同伴侪辈。所以,我应该爱一切人、一切物。张载的这一主张在形式上具有泛爱主义的特点,它曲折反映了当时社会下层人民要求平等互爱的愿望。
正因如此,程颐的学生杨时在学习《西铭》时,以为《西铭》之论与墨子“兼爱”之说无异,于是与程颐往返致书。程颐否定了这一看法,写下此文。此书信全文仅199字,但寓意深刻。程颐首先充分肯定了《西铭》篇的基本思想,指出“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直言自己在本体论上尽管和张载有着重大原则分歧,但是对张载还是礼敬甚备,因为张载在道德伦理观和人性论上与孟子是一致的。理由有二:其一,张载推衍说,由于人与天地同出一源,均为气之聚合,所以从本质上说,人的本性也就是天地之性,张载设想天地之性没有缺点,故而人的本性也是善的。所谓“性于人无不善”。这就与孟子的“性善论”一致,并为“性善论”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它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其二,张载又提出了“气质之性”,认为每个具体的人,有了生命之后,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本性。这一本性和他的生理条件、身体特点结合在一起,是气质之性。张载提出的目的在于解决人何以有恶的问题,也是为了更好地向人们灌输封建道德观点,这就把人性论和封建的修养论紧紧结合起来,这与孟子的“养气论”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二程在其他场合称此说是“道尽高,言尽醇。自孟子后,儒者都无他见识“(《二程遗书》卷二上)。朱熹后来也称此说“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
继而,程颐指出《西铭》的思想与墨子的“兼爱”说有本质的区别。《西铭》主张“理一而分殊”,“兼爱”说是“二本而无分”。张载在《西铭》中说,君主是父母(天地)的长子,大臣是帮助长子的管事人。尊敬老人,就是尊敬兄长,慈爱孤儿小孩,就是慈爱幼弟。天下所有衰疲、残病、鳏寡的人,都是我们可怜无告的兄弟。张载的这一说法,其实是突出了宗法制。所以,程颐指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理一”;人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便是“分殊”。天道人道原是“一本”,本来就是“一理”。而“爱无差等”是“二本”,是天道人道“二本”,不分亲疏是“无分”,可见二种学说完全不同。同时程颐强调“分殊”的流弊在于为私心所胜而丧失“仁”,但在分殊的基础上推致“理一”,就能防止私心太胜而成就“仁”。这与“兼爱”无分的过错在于“兼爱而无义”根本不同。“无分”便走向“无文之极”是否定亲疏有别的宗法观念。
最后,程颐告诉杨时,《西铭》既讲明了“理一分殊”的道理,又欲使人实际推行,这就是“用”。所以,决不能理解为“上言体而不及用”。
《答杨时论西铭书》作为一篇诠释《西铭》的书信,为人们全面理解《西铭》民胞物与的理论实质,提供了独到的见解。同时,程颐在此书信中第一次提出了作为宋明理学重要特色的“理一分殊”命题,“理一分殊”学说后来经过二程、朱熹(字元晦,号晦庵,考亭先生等,杨时的三传弟子)的发挥,成为理学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经张载到二程,我们不难看出宋代理学产生、发展的完善的过程。所以,此书信也是掌握二程思想体系的重要参考资料。
解读到此,文末借“横渠四句”名言感念张载、二程、杨时等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附一、程颐《答杨时论〈西铭〉书》全文
前所寄史论十篇,其意甚正,才一观,便为人借去,俟更子细看。《西铭》之论,则未然。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二者亦前圣所未发。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子比而同之,过矣。且谓言体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为用也,反谓不及,不亦异乎?
附二、张载《西铭》全文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颖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於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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