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Apple一到西雅图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带她回岛,不顾她干妈的一通数落——中国城怎么了?要什么有什么,不就是吵点嘛!
我执意要带女儿去住Coupeville的那家老酒店,每次去Coupeville的图书馆都能看到它,就是价格太贵没舍得。我知道Apple肯定会喜欢它,再说两个人住比一个住在感觉上还是会划算点吧。奔波了2个小时终于敲开了Blue
Goose
的门,一位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女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小客厅里,紧接着又出来一位同样脸上没有表情的男人,透过昏暗的光线让我想起《蝴蝶梦》里那位表情威严但很忠诚的女管家——丹佛斯夫人。

“今天没什么客人,你可以随便挑选房间。”“丹佛斯夫人”拿着钥匙:“跟我来。”
我和Apple跟在这个冷漠的女人后面,不像是客人了,总觉得她会突然间扔给我俩一人一条白围裙和一顶折的像餐巾布的白色帽子。
“我们一共有两幢房子,一个粉色一个蓝色,每一座都有公用客厅。早餐在粉色房子里,11点早餐结束。你的车可以停在后院里。每位客人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大门的,一把是房间的,退房的时候把钥匙放在前台就行。但记得进出要把大门锁好。建筑内和院子里禁止吸烟,如果吸烟的话请到马路对面……”

狭窄的楼道里贴的是小碎花的壁纸,墙上挂着几幅老照片。一盏昏黄的小吊灯发着微弱的暖光不情愿地与玻璃投进来的光搅在一起。深棕色木质的楼梯通往二楼,脚刚一踏在上面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不是因我而起,倒像是100多年前的回音。
我跟着那位周身发着冷气的女人一声不响地上了楼,Apple则对楼梯下的一扇紧闭的小门发生了兴趣,但分隐藏很好地地方都能刺激人的想象力,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也许打开的是一屋子的灵异,哪怕只是一个躺在沙发上的破旧布娃娃都能满足人的好奇。

楼上大概有三间房子,有一间引起我的好感,房顶一边是倾斜的,窗户细长,白色百叶穿遮住了外面的一切,窗下是一张50公分宽的老式小书桌,一把木头椅子与它贴在一起。一个花布高背儿的单人沙发落寞地靠在角落儿面向进来的人,似乎它要说的话很多又无从说起。
我站这个房间了端详了半天,这应该是十九世纪欧洲的某位不得志的作家该待的地方,在这么一个局促的阁楼里满头长草地奋笔疾书,而那位不近人情的女房东总会在月末惹人厌地催促房租或者在楼梯上遇到后的冷嘲热讽。
“这个房间不适合你们,太小。”“丹佛斯夫人”说。
“嗯,我知道。但这个房间很适合写作。”我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哦,是嘛,但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没兴致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她的生硬反而更加印证了在我脑子里刚刚出现过的画面,如果她太热情了反而和此时的场景不那么相符了。

女人把我重新领会到楼下,Apple还在楼梯间徘徊。
“这间是放杂物的,那个房门是通往后院的。这个房门是带厨房的房间。”女人对Apple比对我要温和很多,像迅速加了温的白开水,因为有了那么一点沸腾显得活跃了起来。她逐个地打开房门满足Apple的好奇心,Apple用羞涩的口语表达着她像表达的意思:“这间小房子里是否住过穿白色长袍的100岁的年轻女人?”
“丹佛斯夫人”说:“我把这些门都开着,你可以随时进去找这个100岁的年轻女人。”
“我们住蓝房子吧,一楼。”我插了一句。
“好的,明天你们打算几点吃早饭?”她的语调又恢复到冰冷的状态,一股窗内如春窗外寒雪的巨大反差感。
“九点。”我没好气儿的说。
“请准时来吃早饭,我亲自给你们做!另外,这里的家具都有100多年了,所以我需要你签一个保证书。”她对我突变的口吻毫无察觉,难道她的神经末梢短路了?她引发的古怪在我看来比紧闭的大门后的恐慌还要强烈。
在我跟她去签保证书的路上,“丹佛斯夫人”带着Apple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告诉她哪有好玩的秋千和吊床;哪里可以看到小鹿;哪里的花儿可以摘回去放在房间的花瓶里,我孤零零地站在粉房子前看着她俩——她们到像是母女……莫不成我上辈子真是那个不得志的作家,她则是那个刻薄的女房东吗?

我没把这个看法告诉Apple,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不得志”也太久了点儿。恰巧出版社在Apple来美国的前几天通知我,我的书因为主题不明确(没市场的含蓄表达)被社长给否决了。可能是我被否定过太多次了,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显得无动于衷,好像跟我没多大关系似的。在报社为我专门组成的群里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后退了出来,这事儿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我们的房间比较大,卧室带一个挑高的宽敞客厅。两面墙都有窗户,窗外就是盛开的鲜花。室内是仿维多利亚时代的欧式家具,地板是纯木的,因为打理的好还能看到光泽,只是铺在上面的大块纯毛地毯略显陈旧。凹字型的窗边放着两把红色软椅,白底红花的靠垫让这单色的座椅有了点跳跃,就像女人的身上的配饰,典雅而不缺妩媚。纯木的茶几有点磨损后的斑驳,一盏老式白色台灯下放着一个与茶几同色的本子,本子的封皮上印着——Blue
Goose
Inn,一只笔很规矩地摆在它的旁边。我坐着椅子上随手翻看本子上的留言,里面记满了过客们对此处的赞美之词,尤其是对“丹佛斯夫人”。
“这个女人真奇怪,对我很冷漠。”我说。
“还好吧。”Apple由于时差的问题已经似睡非睡了。
“你猜我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Apple没反应,我接着说:“我叫她‘丹佛斯夫人’,《蝴蝶梦》里曼德利庄园的女管家,像冰人一样毫无感情但特别忠于自己的女主人丽贝卡,后来女主人死了,她对新来的女主人非常刻薄,总是想办法吓唬她……我觉得我就像这个老宅子的新主人。喂,你说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Apple蜷在深红色与白色的一堆枕头之间沉沉地睡着了……壁灯的光照在她圆乎乎的脸上,让安宁又多了一层保护。Queen
Size的床对她来说已经有点挤了。我轻轻地给她盖上厚实的床照,放下深色的窗帘,站在床边认真地端详着她——这孩子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
在她熟睡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观察着屋里的一切,努力回想曾经读过的书中哪一段与此时相吻合,可偏偏脑子里总是往安娜卡列尼娜那想,多么的不切实际啊。那张半人高的五斗橱上摆着咖啡用具,透过镜子显得杂乱没有情调,如果是照片就好了。我手边的折叠式小书桌比楼上阁楼里的大不了多少,把盖子放下来将将能放下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再想放一本书已是很困难的事情了。100年前的学习方式与现在多么的不同。
一个貌似衣橱的大门里是一张隐藏的床,最好不要去动它,否则是要另算我的钱。

以前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呢?
我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书,讲的是这座岛的全部历史。其中介绍到蓝房子的主人是Coupeville的创始人托马斯库博船长(Thomas
Coupe)的女儿与丈夫于1880年前后修建的。最初房子并不在这里,经过三次的搬迁最后给挪到主街上来了,从此作为旅馆接待岛上的游客。有一副照片是这所房子第三次搬家时拍下来的,让我惊讶的是它被连根拔起随便挪动居然还没散架。
现在的新主人是David和Becky,他们是一对夫妻,就住在粉楼里。除了他俩之外我没有看到有服务员之类的人。这两座建筑如他们的新主人一样也是有名字的,粉色的房子叫Kineth
House ;蓝色的则叫Coupe
House。我自己分析库博船长的女儿只拥有蓝色房屋,至于粉色的可能是别人的,只不过让现在的主人一起买了下来。这两座维多利亚式建筑有一个共同的名字——Blue
Goose Inn。
我站在屋子中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听关于这所建筑的故事,后来几次试图从“丹佛斯夫人”嘴里探听出哪怕是一点点的故事也没有如愿。我不知道是她压根不知道还是懒得给我讲,总之是很失望的一件事儿。我曾看过他们的网站,一点关于这所房子的历史介绍都没有,所以我不认为他们是合格的主人。

Apple在午后终于醒了。我俩在座房子里开始“探险”。先跑到公共客厅里——深绿色的墙面白色的窗框,墙角的小凳子上摞着一堆书。花布双人沙发正对客厅大门,背后是三幅黑白照片,那是100年前的这里。门的右边是一架老式钢琴,琴凳后不远摆着国际象棋,靠里的墙放着一个矮柜,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一艘帆船模型在柜子上“乘风破浪”。

可能是整幢房子里就我们俩个人的缘故,Apple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我则以最舒服的姿势在客厅的沙发上靠着读了会儿书。
如果我有一件大蓬裙,坐相会优雅许多吧?或者我应该尽量去学着高雅一些,不要再穿皮衣,把一头乱发盘起来,露出还算纤细的脖颈。脑子里的安娜卡列尼娜又跑了出来,这个女人总是折磨着我自卑的心灵。

突然,Apple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着蓝色的舌头,双腿蹦着进了客厅。顿时我的背毛就立了起来,心脏一紧把刚才的自卑“砰”的挤了出去,就像冲天吐了一个枣核儿。真不该在路上给她买那个蓝色饮料。
“妈妈!”
“你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了?100岁的年轻白衣女人没披头散发地追着你满屋跑啊?”
“我会追着她跑的。”

我坐在钢琴前试着弹了几个音儿,本想给恐惧的气氛加重点色彩。Apple却说:“音色不错!姥姥在就好了,可以给咱们弹首苏联小调儿。”
Apple会弹钢琴,但从来不在外面弹。也许是小的时候受了刺激,这个刺激是我造成的。那时候我总要求她在众人面前弹琴。对于一个内向低调的孩子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哗众取宠的炫耀,是她极为痛恨的。我以为我在培养女儿的勇敢,其实我在做一件跟勇气无关的蠢事。
她挤在我边上弹了几个小节后盖上琴盖,起身儿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蓝舌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妈妈,我刚才真的把您吓着了?”她又把长发往脸的中间聚了聚:“我的梦想是能穿越时空,这样我就可以去看看中世纪的欧洲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怎么这么老气?
“因为我上上辈子是在城堡里长大的。”

早上去吃早饭的路上看到一只鹿,它看见我们迟疑了一下马上跑到花丛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和两个滑稽的耳朵。
昨晚睡的很沉,自从我搬到中国城后就没睡好过,半夜常被救护车或者警笛声吵醒。西雅图的人们怎么那么容易犯病或犯罪啊!Apple凌晨3点多起来了,趴在小书桌上在留言簿上画画。要不是遇到小鹿,她会继续昏沉下去。
我能听到她在与小鹿说话,一会中文一会英文……

“丹佛斯夫人”还是昨天的表情,为我倒咖啡说才问了一句:“昨晚睡的好吗?”
给女儿倒果汁儿时问女儿是否找到了白衣女人,并耐心地讲解她亲自制作的樱桃汁儿多有营养,她配制麦片里都放了什么值得称颂的果料儿。还说昨天看见Apple在吊床上玩小虫子时多么可爱,在花丛里跑来跑去多么快乐……
等“丹佛斯夫人”转身走开时,我悄悄对Apple说:“上辈子你是在这里长大的,这女人是你的亲妈。这辈子看我成你亲妈了,她恨我。一定是这样!!”
“妈妈,您要是早点改写小说上辈子就出名了。”

女儿为这间房子画的“留言”。“妈妈,我忘了写我下次还回来这句话了。我很喜欢这里,下次还带我来住好吗?住那件带厨房的,它有独自的门和露台。或者住楼上那间,它有一个老式的大浴缸。”
当我带着女儿离开蓝房子的时候心想:除非换主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这座蓝房子……“丹佛斯夫人”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可亲起来,至少她对我女儿是忠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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