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小三线”

彭广军

汽车行驶在广德崇山峻岭中的“县道”上，猛地一拐，但见黑瓦白墙房屋墙上有幅巨大的宣传画，画的是从前常见的工厂大门，拱形门头上写着“国营九四〇厂”，门立柱的“对联”则是：“好人好马上三线 备战备荒为人民”。

进了大门，赫然矗立两个枪弹模型的雕塑，在初夏阳光中熠熠生辉。

好有时代感的画面，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几十年前机器轰鸣，工人昂扬的激情以及飞扬的青春。当年，一群精挑细选来的小年轻的到来，在这静寂大山深处书写了一段传奇。

1964年，江苏军工系统响应国家号召，计划在“小三线”建厂，得到相邻省市及军方领导高度重视。选址初定后，时任上海市长曹荻秋、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李葆华及华东军区首长竟然亲自到现场考察拍板，这种超豪华规格让人不敢想象，因为他们在党史军事上可谓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人物。然而厂史陈列馆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容怀疑，不过也正好从另一侧面证明了这个“小三线”工厂的重要性。

那年代人们骨子里仿佛天生自带澎湃激情。厂址确定后，旋即组建领导班子，遴选工人，动员令就一句：“好人好马上三线 备战备荒为人民”！

这就够了，四五百年轻人肩扛手提着行李，走进了这无水，无电，无道路的山沟沟。他们白手起家，建厂房、修道路、办农场，并很快拿出样品送审，一年后即形成了批量产能。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工厂外迁，工人总数已达到一千五百人，产品屡获大奖，成为系统中的重要成员。

用厂史馆的“结束语”来说，此壮举是“内防破坏、外御侵略、化整为零的国防科技功业大挪移，是工业现代化的播种机，是科技发展的孵化器，是山区开发的史诗……”

工厂建设者从意气风发到老骥伏枥，几乎是一生的经历。后来工友大多返城了，依然还有人难舍此山水，毅然选择留了下来。在保存完好的“五车间”厂房前，一位老人侧着头，微闭双眼在阳光里打瞌睡。我说老人家您是厂里职工吗，他颇为自豪地说：“是呀，六几年就来了，五车间的。”说完指指旁边已用作“厂史馆”的厂房。我说您认识某某（父亲名字）吗？他略为迟疑后，脸上马上绽开笑容：认识，他是供电车间的。

还是父亲的工友呢！

父亲上回专程来时，虽难掩兴奋地在厂区快速走动，却并没有遇见任何熟人，当时厂史馆也还未建成，因而并未达到他回来的预期，可以感受到他心里的失落。现在随着厂区整理、厂史馆开放，一些老工人或者他们的下一代，闻讯后都陆续回来重温记忆或寻访父辈足迹。这个得回去跟父亲说说，择机再陪他来看看。

父亲是早期来到工厂的建设者之一。二十来岁的年纪正值风华正茂活泼好动，子女曾问他怎么愿意去那儿，他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国家需要呗。这并非大话，因为有过“小三线”经历的人，始终信守并践行着“献了青春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执念。

在厂史馆里就遇到一群五六十岁的参观者，他们指着墙上的照片，辨认着那是谁谁谁，兴奋得像个孩子。有人竟然在合影中找到了自己，眼泪立即流了下来，说话都有些哽咽了。她见我看得仔细就主动询问：师傅也是厂里的吗？并告诉说自己是最后一批“内招”进厂的学徒，后来随厂迁回南京，前不久也退休了，今天约了当年工友故地重游。

此地叫“月克冲”，是皖南大山里普通的小山冲，一条山涧从云深处逶迤流下，绵延千米清流激荡。厂房依涧而建，涧上架桥相连，怎么看都像是在超前打造景点，然而却是因地制宜建成的工厂，是藏诸山涧心向祖国的工厂。工厂承载了一个时代的理想、希望和信念，也成了许多人心心念念的回忆。同去妹妹见到了“冰棒房”，立刻想到了自己当年捧着热水瓶领冰棒趣事，远去的童年仿佛回到眼前。

将工厂建在这儿，虽有明显时代烙印，又何尝不是当年人们智慧意志的体现呢。

工厂外迁后，厂房划归地方管理，村民拆改建了其中一些房屋，保留下来的已经或将被打造红色为教育基地，现俨然已有了“景点”雏形。但见涧水淙淙，林木夹道，绿竹满山，新笋葳蕤，鸟鸣啾啾，蜂飞蝶舞……好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尤为难得的是，居住在这儿的村民虽未“不知有汉”，却也淳朴自然，朴素亲切，有着妥妥的“小三线”人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