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哥 病 危
田绍祯
11月4日晚上八点,大家都在喊他,二哥不醒。儿女们大哭,二哥睁看了大家一眼。医生揭开他的眼皮,瞳孔还没有放大,需送ICU重症抢救。我说:“不等二嫂了,快去!”
医生护士和家人,推病床出病室,带着氧气袋,下八楼到一楼电梯口,碰见二嫂和姐姐赶来。二嫂说:“老田啊,我来了。”二哥无力看她一眼,还知道二嫂来了。
从肿瘤科住院部到外科住院大楼的重症抢救室,向上坡走一百多米的路,道路平坦,坡不徒。到那里有一辆车挡住去路,还好,司机动了一下车,我们推二哥的病床进地下室电梯直上10楼。
抢救室很大,有十张病床,20多位医护人员,目前有6人在急救。二哥是第7人。到门口,我们便被拒之门外,一切交给了医护人员。医护的庄严与神圣,在于他们有处置生命的权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在人体上动刀溅血.还要付钱给他们且还口中不无感谢.一位女医生向我们交待:重症全方位监护,每天一万至二万元,你们去缴费。在这里,钱就是生命!
此后,我们十几个家人,便在门我等待。二小时后,医生同家属书面谈话,报告二哥病情。肿瘤扩散至骨、肾衰、心脏积水,左肺丧失功能,右肺感染积痰积液,自主呼吸停止,窒息昏迷。采取措施,麻醉、插管吸痰,呼吸机帮助呼吸。目前体征较为稳定。明日下午四点至四点半,可探视病人。哦,我们失去伴护权利.
此后,大家在门外等候,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不同的心思向着一个人,祈祷亲人讨还生命而不忍离去.直至深夜,后来,我把大家劝走,只留下二哥唯一的儿子小刚。凌晨两点,小刚让我回去。
我走在路上,夜深人静,灯火如昼,这个山城很繁华,天空下着零星毛毛雨。我伤心地想.这一切,二哥都不能感受了……
2010年8月,二哥住院,虽俞古稀之年,此前骑车,上山采菊花,下棋,到处跑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我们不信.他自己也不信.
经诊断,他却患了癌症,名为胸腔弥漫性间皮瘤。这是一种肺膜上生长的恶性肿瘤,发现时已到二期,无法手术。严酷的现实像一块石头压在亲人心上.大家隐痛一直隐埋他的真实病情。很少有人能漠视自己的天祸,他的儿子小刚让医生在病例上做手脚。给他进行七次药物注射化疗他也不知道。住院时打过针就自己回家,上半年二哥还可乘公汽买菜,在街上转转,似乎并无大碍.
后来就日见体弱,气喘,不能卧床睡觉。每天昼夜坐在行军床上打瞌睡。这样的日子二哥过了一年多,每次看他.我们笑在脸上安慰他.不.也是欺骗他说能治好.不是大病.他对痛苦的忍耐,十分坚强。表现在他不愿人去看他,他说:“只要不是癌症,忍两年就好了。”他一共住了四次院,消炎、排胸腔积液。最后一次是今年九月,医生说,你回家养吧……这一次他说:“医生不给我治了。”
十月中旬,二哥的大女儿小君从东北第二次来照看他。她和我们说,她来晚了。她看见二哥在阳台上气喘喘的找木板,要给自己搭能坐起来的床,她哭了,立即与弟弟小刚去买来医院用的能支起背靠的床,这样他的腿冬天才不会泠.十月中旬我从外地回来去看二哥,大吃一惊,他已说不成连贯的话,只是喘。消瘦无力,面无光彩,目光迟钝。手脚浮肿,男帕穿靴女怕戴帽呀,我和二嫂说,二哥要赶快住院。二嫂说,你二哥不愿住院,说医生不给他治了。小刚老丈人病故,去奔丧了,回来叫他联系。
那天晚上回来,我很久也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找到市内另一家大医院,与肿瘤科李主任联系,决定住院。后去与二哥商量,他说不去。我说,这回不能依你,要听我的。我冥冥中感觉二哥不行了.就和他女儿小君一起,把他拉到了市医院住下。排尿,打白蛋白,消炎。不间断输氧。病情似乎减轻些。这天是11月2日下午。一夜很好,我们很高兴.
11月3日大家来看他,他满面生辉,精神很好。让大家回去。大家也认为白蛋白营养液和其它药物起了作用,也放心了。女儿小君陪她。
11月4日上午我去,小君说,我爸昨夜不好,上厕所五米远,歇了三次。我看二哥,无力和我打招呼,只睁眼看了看我。我一下子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莫非昨日是这种回光。我赶快让小君打电话,让大家来看二哥。
我找到李主任说,你赶快下病危通知,对家属有准备。对院方也好。住进医院,只知病重,不知病危不好。李主任说好的,下病危找他儿子谈。下午大家又重新来到医院二哥病房,他突然又是较好,让大家回去。我们走了,留下小君一个人看护。不料到下午六点,小君又来电话,说她爸不好。昏睡,喘不上来气,氧气也不起作用。我说,赶快通知大家来。亲人们还没顾得吃晚饭,又来到病房。这一次,二哥无力同人打招呼,眼睁睁不开。我是七点多到的,之前己昏迷两次.小君,敏杰哭叫过来的.我看到的己是第三次昏迷窒息。儿媳把他又哭喊回来,他才又睁开眼。二哥的二个子女找我说,医生说唯一的办法是去重症icu上呼吸机抢救。我说,等二嫂来看一眼……
1月5日,经过一夜抢救,二哥在呼吸机的帮助下,生命抢救回来。头脑清醒。血压心率较为正常。十几位亲属一一获许入抢救室看望二哥。他不能说话,口腔插着呼吸机的管子。他让我们给他笔,把纸板竖在他胸前,他写道:“不要抢救,我要走了。”探视的亲人拉着他的手.他和每个人紧紧握手,走时他竖起手掌轻轻摇晃,作再见的手势。所有的亲人出来,泪流满面。
我是最后一个去看二哥的。二哥看着我,让我给他纸笔,他摸索着拿起笔给我写:“要走了,不要抢救。”我一直在流泪,说:“二哥,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你要坚强,坚持回家过年……”他再次写到:“早点走。”
我说:“哥,我知道你精神上更痛苦,不要有遗憾。人生是残酷的,痛苦的,都要走这一条路,再过十年,我们都会和你一起走的。你弟不信神仙皇帝,就信自己。信自己活一天,就好好活一天,生命可贵。别心疼钱,钱留在那没有用。疾病和衰老是人生不可抗拒的两大灾难。和那些突然走了的年轻人比,我们还是幸福的,我们牵挂你,爱你……”我说不下去了,这种话能减轻思维清醒将失去生命的人的痛苦吗?也许无言相对更好些.
从病室出来,我看见大家,都在默默流泪。亲人们知道,这是同二哥最后的告别。我擦着眼泪,想,乔布斯也只活了56岁,他无奈地宣告:“死亡可能是生命的最佳创新。因为它将彻底改变你的生命。死亡让老人消失,从而为年轻人让路。现在你们年轻人,在未来也会变为老人而消失。”是的,人的个体迟早会消失。这使人生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到头来全世界实行私有制,为个人的享乐而奔波一生。只有那些为自己精神信仰而死去的人,才会显得伟大而高贵。二哥1949年10月入吉林铁路局梅河口电务段从事铁路信号工作,那年他17岁,次年入党,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的铁路信号通讯工作,住在潮湿山洞,白天在电线杆子上同美直升机周旋架线,同去的三个战友回来两个。后调入吉林铁局工作,他没上过中学,却写一手好字和好文章,在铁路系统电务通讯发表多篇技术论文,于1959年获得工程师职称。后于1983年从吉林铁路局调入二汽铁路处任电务段车间主任,直到1993年退休。
11月6日下午,我们又获准探视二哥。发现他精神没有昨天好。出来后小刚说转回二汽总医院,医生同意,联系院里的120护送,他们说只接不送。下午,东北的女婿利仲和他儿子赶来。我们再次入病室探视。他的目光呆滞,不太认识人,吃力地回忆,才认出女婿来了,二哥流了泪,又摇了摇头。那意思我们知道,这么远不要来。二哥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用手指写:“不,抢……”我们说,知道了,你别多想。一会回二汽医院。
这时小君和我说,要不要问我爸的存款密码。我说,快问。她说怕刺激她爸。他只有三万多元和四万基金,而且亏了。我说啥时候了还不问。我趴在二哥耳边说:“哥,把密码告诉小君。”二哥点点头,吃力地回忆,断断续续颤抖着手写出了密码。这时我才知道,二哥不让抢救,是因为没有钱。一个工程师,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人,到年迈时,他和二嫂的两场大病耗尽了他们几十年的积蓄.....。
二汽总医院派来了救护车,车上带着便捷式呼吸机,一路医警呼号,从离开市医院,仅用十分钟住进了二汽医院重症抢救室。我们都知道二哥即将离开人世,但还是坚持尽力抢救他的生命。我们又同二哥告别了,抢救别人的生命,是抢救人间的亲情。我们忽然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在于人间亲情的存在。当社会没有亲情之时,也是这个世界行将灭亡之日。二哥,我们还是存在幻想,你能回家过年。我不想看到我把你接出来,却不能再送你回家……
2011年11月6日夜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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