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手 （小说） 

                                                                                                                        田绍祯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点，他不知道。朦胧中，他觉得自己胸前有一个圆圆的东西，像是方向盘。是的，是方向盘，耳边有风声在响，沙沙响。有海浪一样的东西在向后闪，那是树，黑色的，模模糊糊地向后移动着。他想起来了，是在高速公路上，开着他自己的一辆小奔驰。仪表盘上爬满了蚂蚁，围成一圈，有根树枝指着150，噢，太快了，这个速度很危险。他按着喇叭，不停地按，超车，超车，见到车就超。条件反射，完全是条件反射。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飚车他也不明白。如果有人看见他，一定会看见他脸上有泪水刚刚爬过，不，正在有一条透明的湿虫爬过。一定会看见他不到四十岁已现几根白发在头上闪亮。还一定让你对他的面相留下深刻印象，皮肤皙白，鼻子高耸，厚唇细目。这种面相坚毅睿智，又透出几分忠厚。开这样的跑车，一定是小有成功的人。

    是的，他小有成功，他想起自己来了，他叫阳阳，一个县城酒厂的厂长。十年前，他从部队回来，用继承父亲的遗产30万元，承包了县里一个频临倒闭的酒厂。想到酒厂，他鼻子里满是他的芬芳的酒香，像他的事业一样.他成功了.这时候他忘记自己是怎样使这个酒厂成功的，他的产品，他的社会来往复杂而不得不为的关糸,以及唯他命是从的工人,都成了一架机器,这在全县是有名的，在省城也有几分名气。

   想到成功，他忘不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当兵时的班长黑黑。

   车还在高速路上跑，不知向哪里跑。噢，黑黑出现了，坐在他身边说：“阳阳，别再劝我，劝我也没有用。车子，房子，女人，都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是我山里的孩子。”

   “你真的要走？”阳阳哭了，就是我们看到的他脸上的泪痕。“哥，我没有亏待你，你想你的红杏，可红杏出墙了；不，是早就出嫁了。可你还是不娶。”阳阳扭过头去看看黑黑，等他回答。黑黑没了，车里还是他一个人。这是怎么了。

    阳阳穿上了军装，十几年前的样子，黑黑也穿着军装，也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草绿的,多起来真好看,天生一派目标一致的气象,勇往直前,什么困难也挡不住.他们在靶场上，训练新兵投弹实弹考核。新兵二虎子把冒烟的手榴弹投到人群里，黑黑和阳阳一齐扑上去，黑黑一脚把烟弹踢出十几米远，炸弹爆炸了，黑黑和阳阳扑倒在地，黑黑压在阳阳身上，黑黑流了血。血流到了阳阳身上。这就是战友，在危机时刻想到别人，这就是黑黑和阳阳，生死之交啊。后来，他们脱下那身军装,阳阳邀黑黑一同来城里办厂。

    黑黑又回到车里。不是，是黑黑的故事。

    黑黑比他大两岁，可是黑黑的为人为事的厚重仿佛比他大二十岁。酒厂的成功最少有黑黑一半的心血，他弄不懂黑黑要什么样的生活。要红杏，人家早就生儿育女了。要那个小山村？那村子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当兵前,黑黑没有考上大学，在小山村里当一名小学老师，六十来个孩子，三个老师，教一二三四五六年级。前年酒厂，给这个小学盖了两间新房子，老师却少了一个。

    黑黑同红杏分手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小河旁。是个秋天，草木凄凄，虫儿低鸣。两人默默无语，彼此望着被月光染白的河水。忽然他们相拥在一起，红杏要给他，黑黑忍住了。阳阳听了，骂黑黑是个傻家伙，不然，就不是凡人。

    不知什么时候，黑黑又回到了车里，他看不见黑黑的人，黑黑坐在他的背后，只听见黑黑在黑暗里说:

   “阳阳。我记着你的好，真是不容易，我们成了有钱人。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缺少了什么。我在数钱的时候，看着红票子上的老人那双眼睛，感到无名的恐惧。我们离工人，越来越远了……”

    阳阳还想听黑黑说什么，车里一片寂静。好像彼一团雾包围着,不知道黑黑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好像从天上来的,只留下发动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

    他一脚踏住了刹车，抬头一看，这个高速路口，是他出发的站口。奇怪，怎么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自己什么时候下了高速，又从另一条路口绕回来了呢？

    他一惊，醒了，原来是个梦......

    阳阳顾不得吃饭，从床上爬起来，开上车直奔厂里，他预感要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他太了解黑黑了.在办公室桌子上，他看到一张纸条，是黑黑留给他的：

   “阳阳，原谅我不辞而别。我还是回山里教书的好。我要告诉孩子们，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为钱而活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阳阳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到纸条上。

                                                    2011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