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 火 回 忆
田绍祯
可能是因为到了中年,我几次想离开炉火锤声的车间,但这个念头终于打消了。我爱炉火,爱得很深。我曾是个战士,复员来到工厂,进了锻工车间。有几个战友打了退堂鼓,而我觉得这里很合我的性格,整天轰轰烈烈的,和当年玩枪开炮差不多。后来,我在厂里搞宣传报道,常在厂里传。累了,就往加热炉前一站,让炉火的光华照耀着我,让炉火的热力烘烤着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这样一站,身心便为之一振。久了,我才明白,是自己从心里爱上了炉火。
记得有一次有个新来的徒工,说锻工不好,要求改工种,碰巧让我赶上,同他争吵起来,这事与我不大相干,可我还是不让他,说他不懂生活。前不久,组织上又派我回到锻工车间,我心里喜滋滋的。我喜欢和炉火在一起,喜欢和炉火旁的年轻人在一起。
那是一个万家灯火的夜,我来了。在我们车城,“东风”铁马的钢铁胚胎,就孕育在我们锻造厂。多少车城的客人十分欣赏车城夜景,他们感慨楼群,激情灯火,可见过锻工的不夜车间吗?旭日,在炉膛里燃烧;红霞,在车间里流动;紫色的烟雾,在机器前萦绕。而最可爱的是那些年轻人,轰隆声中,畅快淋漓的洒着带咸味的汗雨。
初来车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叫殷长远,听说他在十六号机组,在同白班搞劳动竞赛,我想见见他。
小殷这个年轻人,对炉火的恋情数倍于我。记得两年前的一天,夜班生产,锻件老是粘模,他是个火性人,找一根铁棒握在左手,打一个锻件就敲打一下。这一次,他大意了,柱着的铁棒超过了水平模平锻机的封闭高度,结果上棑压下来,机头将他的左手食指齐根压掉了。
住进医院的那天晚上,他疼得钻心,可是不哭不叫,直到朦胧睡去,却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美猴王,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蹲了七七四十九天,出来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副钢筋铁骨……醒来,他看见医院洁白的粉墙,洁白的被褥,洁白的窗纱,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是的,生活就该一切都是洁净的。可是,他也看见未婚妻小姚在他床头默默流泪,这才想起自己的残手。洁白的纱布透出殷红的血迹:“自己残了,让小姚走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小姚见他醒来,用泪汪汪的目光望着他:“疼吗?”
他摇摇头,第一次欺骗了她。
小姚日夜守护着他,他越发心里爱小姚,可一想到自己的残手,还是下了狠心。一次,他对她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他扭过头,第二次欺骗了她。
小姚是个老实厚道的姑娘,也是聪明的姑娘。她明白小殷这句话的真意。走了,会冷了他一颗心。
小姚还和从前一样,日夜护理小殷。
一天,小姚扶着小殷在医院的阳台上乘凉,憋在姑娘的心里话终于说出来了:
“出院,你换个工种吧。”
小殷怔怔地看着女友,当他看出她是出于好心的时候,她摇了摇头,接着,他讲起了入院那天晚上做的那个梦。
人,在困难的时候,更需要肝胆相照;爱情,在风雨的途中,更见其真情。就在小殷重返锻工车间的时候,他和小姚幸福地结合了。
那时,我曾挥动生活的快门,在心里为他们拍下一个闪光的镜头。
现在,我竟然得知,一个九指成双拳的人,在带领徒弟们同别人搞劳动竞赛,我不由得担心了。
下班的时候,他来到车间办公室。
他伸出油污的手,摘下头上那顶乳白色的塑料安全帽,头发留得很长,但绝不是飞机头。脸上淌着汗,在灯下闪亮,眉毛很重,又细又长的眼睛,闪着炉光。他是瘦条脸形,端正的鼻子下,嘴角微微向上翘着。这张脸,显得生气勃勃又有点傲气。他的工作服很脏,然而最显眼的还是那件缺了五分之三纽扣的上衣,那是用旧变压器里的细铜丝连起双襟的。
“赛过了吗?”
“半轴,一千四百件。”他叨起一根烟,一副胜利者的惬意神态。
白班生产一千三百五十,已经超过班定额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他们又……
忽然,我瞧见他那夹烟卷的左手,断指根有层厚厚的黄茧,我的心,有些发烫。
一根半轴料,二十一公斤,一千四百根有多重?
一根半轴料,装炉,在模具间移动四次,成品下来,摆上料架,这些全靠人。那么,一千四百根半轴,又该怎样计算重量?我想得很多,很远。
有些人,一进锻工车间,骨头就软了,挖空心思想从这里逃开,身虽壮,志已残,而小殷呢,他说:
“我不想离开车间,我还年轻,正是出力的时候。”
我真想扑过去,握住那只残手。可是,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车间炉火的光焰。人,都是骨头肉长的,谁不知道累,谁不晓得苦呢?然而,人,就是有些不同!
猛然间,我觉得小殷就是一团炉火,我在他面前,感受那炉火的凌云壮志。
我爱你哟,炉火。爱你山茶般烂漫的青春,爱你旭日般绚丽的光彩,爱你旗帜飘舞的激情,爱你锦绣般迷人的理想。
我们车城的老一辈,曾发誓要把新中国装在汽车轮子上前进。
我们车城的新一代,不正把祖国的四化,装在“东风”里飞驰吗?
我爱你哟,车城的炉火。
(录旧作2009.7.18)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