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樊天胜《阿扎与哈利》
(2022-03-13 17:3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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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樊天胜《阿扎与哈利》作者:登山小鲁
一
作为一个与海洋打交道的人,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惊涛骇浪、急流漩涡、超级风暴的考验了。在漫长的航海生活中,海洋的温柔与狂暴我都领教过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过后遂渐淡忘,但是有一件事却长久地刻印在我的大脑皮层上。每当我看到一艘挂着巴拿马旗帜的货轮在跟前驶过时,我就禁不住回想起这件难忘的往事来了。
记得在我三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在一九五一年夏天,我曾在一艘挂着巴拿马旗帜的“庞贝号”上当船长,跑的航线是从中国渤海湾的秦皇岛运煤炭到日本的大阪,从大阪运钢材到天津。那时,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处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初期,袓国对于钢材就象黄金那样的宝贵。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十分乐意跑这条航线。“庞贝号”所属的轮船公司所以悬挂巴拿马国旗,是因为公司在经营方面不必受本国法律的限制,可以随意雇佣工资低廉的各国船员。因此,“庞贝号”上除了我这个中国人当船长外,还有希腊人、马来西亚人、日本人、巴拿马人当船员。
在这些船员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马来西亚人阿扎与希腊
人哈利。阿扎有中国人的内向性格,又有马来族热带人种的热情。他的老家是在美丽的槟榔屿。他是在马尼拉上船的,当他懒散地跨进船长室时,完全是一个洒脱的流浪水手的模样。他穿着粗布裤子,白纱短衫,赤着脚,背着沉重的水手袋,还拿着一只吉他。他那匀称的体格、俊秀的脸容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暗暗承认他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东方型的美男子。我坐在写字台旁问:
“你叫什么?”
他有礼貌地回答:“阿扎!船长!”
“你喜欢我们的船吗?”
“请原谅我坦率,船长!如果你们这条船的船名不是‘庞贝号’,也许我会更喜欢些。”他把背着的水手袋放了下来,发出了沉重的响声。他的英语有浓重的美国发音。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
“船长!你知道海员是有点儿忌讳不吉利的东西的。”阿扎微微地笑了笑,说:“因为这个船名让我想起了一千九百年前被维苏威火山所毁灭的古城——庞贝,这是一场多么大的人类浩劫啊!成千上万欢乐的市民,忽然天崩地裂地一声,全都淹没在熊熊的岩浆之中……”
“那你为什么要上我们不吉利的船呢?”
“因为——船长!我的父亲虽然是马来族人,可是我的母亲却是中国人,我对中国是有特殊感情的。”阿扎俏皮地眨眨眼,说:“是你们船跑中国够线才吸引了我啊!”
也许是我这个船长是中国人吧,我听阿扎这么说,顷刻对他产生了好感。我翻阅了他的水手派司,原来他曾当过水手长的,我说好吧,我们雇佣你了。”
“谢谢!船长! ”他向我低了一下头。
“不过你应该清楚,我们的公司正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古城才取这个船名的,因为在大灾大难中,往往能显示出人类的美德。”
我庄重地说:“我希望你是一个临危不惧、舍生忘死的好水手。”
“我不想使你失望。”阿扎背起了水手袋。
我站起身来,随便地问:“你的水手袋为什么象装了石头似地沉重?”
“装的是书,船长!”阿扎侧着脸微笑着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这儿有两本马克思的书,想看看吗?”
“哦?马克思教会了你什么呢?”
“使我懂得舍生忘死地去争取美好的人类社会,做一个能为別人牺牲自己的好人。”
这一下,我笑了,说:“可是值班时间是不准看书的。还有,
只能在休息时间才能拨弄你的吉他。”
“是,船长!”他快乐地笑着退了出去。
跑了一个航次,我就发现阿扎是一个出色的水手。虽然他并不强壮,可是他干活很机灵,大副对他也很满意,就提升他为水手长了。
不久,阿扎就与希腊人哈利成了好朋友。
哈利三十岁,是个西方型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曲的浓发,
脸型的线条十分柔美。特别是他的体格,让人感到他象弥盖郎琪罗的雕塑,肌肉发达,刚劲有力。他有粗壮的脖子,上臂的肌肉与胸大肌、腹肌都是块面鲜明而出色的。他喜欢卖弄自己体格的美,常常光着上身让人用一桶桶海水来冲洗。他喜欢穿绷紧着的蓝白两色的海魂衫,喜欢穿包紧臀部的蓝老布长裤,因为这能显示他那健美的体型。但是他的性格与阿扎截然相反,阿扎深沉,哈利外露,奇妙的是,他俩居然相处得十分融洽。
在风平浪静的日子,我常常看见阿扎斜靠在水手舱旁的甲板上,眼睛眺望着海洋的尽头,拨弄着吉他。他喜欢夏威夷的弹奏方式,弹得细腻、柔和、富有感倩。他在自弹自唱中,总是以深沉的中音低吟这样一首歌:
我是年轻的水手,
有一顆纯洁的心。
在海洋的郓一边,
没有等我的情人。
我到过天涯海角,
曾历尽狂风巨浪。
我装载满船货物,
给人饱暖与光明。
我是年轻的水手,
有一顆温柔的心。
来到海洋的彼岸,
唯有海鸥在迎侯。
常常是这样的,当阿扎在弹唱时,哈利在一边听着,一边拿着氷手小刀,低着头,刀一刀地削着木头,把木头削成小动物,
或者一个女人。他除了喜欢喝啤酒以外,没有别的嗜好,削木头也许是他的唯一的消遣。
我过去曾问过哈利:“你为什么老是削木头?”
哈利回答:“为了把丑木头改造成美的。”
是的,哈利喜欢美好的事物,他认为只有美的才是好的。有一次在水手舱里,阿扎睡在床上阅读一本《马克思传》。哈利进来看见了,问:“这个长着大胡子的是什么?”
“马克思,是个伟大的人。”
阿扎把书翻到有燕妮•马克思照片的那一页,问:“她怎么样?”
“很美!”哈利摆动着脑袋称赞说。
阿扎说:“马克思生前很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妻子而自傲,他是爱美的。因此,他为我们提烘了建立一个美好的人类社会的理论。”
“对不起,我信仰上帝,不信这个大胡子的理论。”哈利一本正经地说:“美好的人是上帝创造的,那就是亚当与夏娃,因此只有上帝才能创造美好的人类社会。”
“你所信仰的上帝是不存在的,我的好朋友。”
其实哈利只是自以为是信仰上帝的,他甚至连一本圣经都没有读完过。不过,他有自发的理想,那就是他希望世界上一切事物变得更美好。他对一切丑恶的事物深恶痛绝,常常因为不能容忍在他看来是丑恶的事物而狂怒,变得象一头狮子那样凶暴。他喜欢接近漂亮的女人,但是从不胡搞,很正派。有一次,他在酒吧间遇到一个比较漂亮的女人,他请她喝啤酒。后来他察觉这个女人原来是个妓女,他很难过,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木头,一块是没有削过的丑木头,另一块已削成一个裸体的夏娃。他指着两块木头问那个妓女,你喜欢哪一块?”
“这一块。”妓女指着夏娃,说:“它很美,是夏娃吧?”
“对,这说明你没有被魔鬼迷糊了眼睛,你的灵魂是清醒的。”他把一叠钞票和那个木头的夏娃全推到她面前,说:“这送给你,拿去吧!我尊重你,你不应该玷污你自己,因为你的美是上帝赋予的。”
那个妓女收下了钱和木夏娃,感动地说:“你真是个好人。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塑造了夏娃,你把木头削成了夏娃。啊!你是上帝的化身,我感谢你……”
从此以后,那个妓女再也没有在这个酒吧间里露面,哈利以为她洗手不干了。他很高兴。三个月后,他在别的酒吧间里又见到了那个妓女与一个水手在一起,显得很放荡。哈利愤怒得发抖了,象狮子一般怒吼一声:“无耻!”他推开那个水手,给了妓女一记耳光,冲出酒吧间去。
“啊!上帝……”那个妓女惨叫了一声。
哈利象受了伤似地径自走了。
这件事给哈利的打击很大。阿扎很同情他,说:“哈利!你说上帝创造了人类美好的肉体,可是上帝并没有为所有的人创造美好的灵魂啊!连上帝也没有做到的事,你怎么能做到呢?再说,你究竟也不是上帝啊!”
哈利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只是常常会呆在一边削木头,沉思默想着,他在自己思想的大海里象哥伦布那样在幵始寻找新大陆了。是的,新大陆出现了,在他与阿扎之间出现了一个美好的女人,他们都爱上她了。
二
这年夏天,“庞贝号”因为修理轮机,在大阪港耽搁了。大阪港是美丽的,碧蓝的海面很清澈。从“庞思号”的驾驶台望出去,港口倒喇叭形的防波堤让外海的海浪冲击着,白色的浪花成了防波堤的镶边,仿佛在天蓝色的绸缎上印着一朵巨大的白喇叭花。沿岸鳞次栉比不算高大的建筑物中间处处有绿荫,给人一种清新感。只有那海关的铁塔,矗立在蓝天中,象鹤立鸡群似地骄傲。停靠着的千船百舸,有黑色的货轮,白色的客轮,还有浅灰色的油轮。在“庞贝号”卸货的码头上,堆着象一座座小山似的煤炭。
我从驾驶台上看到,哈利正侧着身体斜躺在码头的帆布包上,他那赤裸的上身让午后的阳光照射得油亮发光,他的神情就象弥盖郎琪罗在西克施庭教堂天顸画所创作的《上帝创造人》中的亚当。有一个皮肤很白的女人,戴着一顶白色帆布的遮阳帽,
手里捧着画板,正在为哈利画水彩画。这是个年轻的女人,从侧面看就显示了她的美。
“那个女人是谁? ”我问身边的大副。
“不知道。”大副不在意地说:“我有几次看到这个女的为哈利画速写了,也许她是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吧?”
“哦?”我表示自己并没有弄明白。
“我还看见这个女的为阿扎画速写……”
当然,他们是挺理想的模特儿啊!”
到了晚上,我与大副一起上岸到海员俱乐部去消磨时间。我们在一只小圆桌旁坐下,要了两杯威士忌和一盆冷菜。酒吧间里闹哄哄的,到这里来的除了占领军海军人员外,都是外国海员,许多人坐在髙高的小圆発上靠着柜台喝酒。在俱乐部门口的一块牌子上用日文写着:“供占领军海军人员、海员专用,正当我与大副在聊天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先生!
要不要我……给你画一幅速写?”
“好吧!”
我正与大副说话,连看也没有看对方是什么人,只是挥了下手作了回答。大副是巴拿马人,已经四十岁,整天喜欢咬着他那只其大无比的板烟斗。我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向大副叙述
自己航海中的一个奇遇……
“先生!你的速写画好了。”
一张铅画纸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接过来一看,一下子被画面吸引住了。我停住谈话,仔细地看了看画,啊!画得真象我本人,甚至连我讲话时喜欢用左手托着脸颊的神态也十分逼真。而且,说真的,画上的我比我本人要美。大副伸过头来看了看画,也忍不住说:“啊!画得可真象。”我这才扭过头去,看看是谁替我画的。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日本女人,她的皮肤简直象无瑕的白璧,自然的细眉象两轮弯月,小巧的鼻子很挺拔,鲜红的嘴唇微带笑影,脸上还有小酒涡。日本妇女以单眼皮的居多数,然而她还是双眼皮的。她上身穿的是白色水手式套衫,下身是蓝老布的窄腿裤、白皮鞋。我们知道,日本妇女的白是世界闻名的,但是多半是靠白粉搽白的,甚至从头颈一直搽到前胸、后背。然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二十三、四岁的日本女人,她并没有搽粉。她左手抱着画夹,右手还拿着炭棒,正不安地注视着我,轻声问:“先生!画得不好吧?”
“唔,很好,太好了。要多少钱?”
她窈窕的身体动了动,脸红了,说:“随你先生高兴。”她的英语带有浓重的日本口音。
正在这时,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了。海员俱乐部那个穿黑色西脤的管事踮着脚尖走了过来,很不礼貌地对这个日本女人说:“小姐!你没有看到门口挂着的牌子吗?这里除了占领军海军人员和外国海员,日本人是不能进来的。对不起,请你这就走吧!”
这使这位漂亮的日本女人顷刻产生了屈辱感,她的脸涨得绯红,连细长的白脖子也红了。
大副不安地对管事说:“先生!战后你们日本人生活很艰难,她这样的小姐出来抛头露面给人画—些画赚钱,也是出于不得已,你就让她在这儿给大家画一些画吧!”
“不行,先生!我不能违反上级的规定,管事冷淡地回答。
我真有点火了,这是在日本的国土,难道日本人反而不能在自己国土上往来吗?我正想发作,但还是克制了自己,因为我是长期跑大阪港的,与这个海员俱乐部的管事搞坏了关系,以后会有些不方便的。我灵机一动,冷冷地说:“先生!象我们这样的顾客能不能带着自己的女伴进来呢?”
管事看了看我制服肩章上的四道金线,只得说:“当然可以,
船长先生!特别是对你这样的顾客。”
“那好,我告诉你,先生!这位日本小姐是我请来的女伴,你看怎么样”我严厉地注视着管事的脸说。
“那……当然可以,先生!”管事悻悻地退走了。
这使漂亮的日本女人很感动,她把画夹与炭棒放在桌上,双手垂膝,深深地向我鞠躬,说:“啊!先生!我真感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站起身还礼,说:“你请坐,小姐!对不起,我还没有请问你贵姓太名。”
“山本美葵子,先生! ”她用汉语回答。
“啊!你会汉语?这真太好了。我姓范。这位是我的大副。”
我向椅子一伸手,让她与我同时坐下了。
“认识你们真高兴,先生!”
我向侍者弹了下手指,吩咐他拿一杯橘子水来。我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她面前,说:“小姐!这是你给我画速写的报酬,请你不客气收下吧!”
“真不好意思,先生! ”美葵子脸又红了。
侍者给美葵子端来了橘子水。我又欣赏了一下美葵子给我画的速写,说:“我可没有你画的那么美啊!”
美葵子拘束地喝了一口橘子水,说:“也许我画得不好,不过我总愿意把我的顾客画得尽可能美一些,我希望世界上的人都变得更美好起来……”
“你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吧?”
“是的,先生!”美葵子微微低下头去,绞着白色的工作手套,说:“爸爸在战争中死去了,妈妈也病死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刚上大学,你知道费用是挺贵的。生活太艰难啦,我又找不到工
作,所以……我只能干这样的亊……”
那你怎么会讲汉语的呢?”我好奇地何。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我跟妈妈是住在上海的,妈妈是中国人啊!”美葵子理了理头发,凄然一笑,说:“一九四五年我们才被遣送回国的,多年在国外,妈妈虽然是日本国籍,可是在日本终究是没有什么亲戚的。就是爸爸方面,人死了,条戚也疏远了。”
“这次战争,日本人民可也受苦啦。”我感叹地说。
这时,阿扎走了进来,他东张西望地寻找了一会,就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才走上来,说:“船长!可以吗,我想请美葵子小姐再给我画一张像。”
大副轻声地笑者说:“小伙子!你可追上她啦!”
阿扎的眼睛注视着我,征求我的同意。
“好吧!
”我答应了。
阿扎感激地说:“谢谢!船长!”
美葵子说了声:“对不起!”就与阿扎一起往另外一只桌子走去了。
我们看到阿扎与美葵子在隔开我们一只桌子的地方坐了下来,要了一些饮料。接着,阿扎双手抱在胸前,摆出架子让美葵子画速写,眼睛却一直盯着美葵子看,仿佛在欣赏一件精彩的艺术品。美葵子拿着画夹画着、画着,她时时避开阿扎的目光……
“啊!你真美。”阿扎忽然赞美起来。
“别老是瞧着我,这多么不好意思啊!”美葵子噗哧笑了出来,耳根子也红了。
过了一会,他们之间的谈话变成悄悄的,我们什么也听不到了。大副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完啦!他们在进行秘密谈话啦!”可是又一转眼,阿扎与美葵子早已影踪全无他们坐过的桌子空在那儿。
“他们溜走啦!”大副双手一摊笑着说。
这时,我看见哈利走了进来,他的眼光扫视着周围,有一种焦虑、忧郁的神情。他似乎很失望,在小圆凳上坐着,靠着柜台要了一杯酒,一口就把酒干了。
“你看,船长!哈利准是来找美葵子的,由于没有找到吧,看他丧魂落魄的样子。”大副悄声地对我说。
“注意着一点,可别让他们闹出什么事来。爱情这个玩意儿,我见多了,弄得不好是一把火,会把人的心都烧焦的。”我这么说着,付了帐,就站起身来,一拍大副的肩,说:“我们走吧。我不愿在这里看人表演《奥赛罗》!”
街上倒是挺凉快的,让风一吹,有一种清新感。有一辆吉普车东弯西扭地从我们身边呼地驶过,看样子车上的美国水兵一定也多喝了威士忌了。小吃店门口还亮着纸扎的灯笼,在招引顾客,可店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
我们刚走过小吃店,忽然从背后传来吉他伴奏着的歌声,这低低的歌声是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见何必曾相识。
千载难遇一知音,
一曲怎表爱慕情?
……
我回头一望,看见小吃店的一角,阿扎与美葵子偎依着。歌声就是从他们那边传来的。我与大副不想打扰别人,所以没有停步,仍然向前走去了……
三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夜里哈利回到“庞贝号”水手舱里的时候,已经烂醉如泥,神情显得很可怕。他还说着醉话:“上帝!上帝!我的心给撕碎啦!”特别是当他看到阿扎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仇恨的凶光,他恨阿扎。
由此开始,哈利与阿扎的友谊破裂了。
大副因为我的提醒,他想极力地不使事态进一步恶化,因此想做一点排除纠纷的工作。他把阿扎找到自己房间里,问他:
“阿扎!你好象已经爱上美葵子啦?”
“是的,大副!”阿扎直爽地回答:“你真不知道,美葵子小姐有一颗多么美好的心啊!”
“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呢?”大副奇怪地问。
阿扎沉默了一下,说:“那天,在海员俱乐部,美葵子小姐不是为船长画了一幅速写吗?船长不是给了她一点钱吗?后来,我与她一起从俱乐部出来,在小吃店消磨了一些时间,就送她回家了。在半路上,她说要看一下阿秀婆婆。啊!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老婆婆啊,儿子在战争中死了,她哭瞎了眼,无依无靠的,简直只有饿死一条路了。美葵子去看她,把自己刚刚赚来的钱全给了这老婆婆,真叫人感动。原来美葵子是经常去接济这个老婆婆的,她与老婆婆非亲非故,只不过以前是邻居吧。要知
道,美葵子自己的境况也不好,又要负担弟弟上学,她能这样,真是不容易啊!大副!你说,象她这样有一顆善良的心的姑娘,怕不多吧?”
“唔!可是……”大副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看,她的灵魂多么美啊。”
“这么说,你爱上她了?”
“是的。”阿扎挺自信地回答。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也象你那样爱上美葵子了。”大副终于笨拙地把话说出口了。
阿扎怔了一下,问:“你要我怎么样?”
大副说:“你是水手长!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不要发生不好的争斗。我提醒你,你要避免发生可怕的纠纷。”
“这很难,大副。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看。”
确实,这是很难办到的。因为从此以后,哈利就象幽灵一样缠住了阿扎,处处寻衅,恶言恶语。要不是阿扎忍耐,恐怕早已发生你死我活的决斗了。有一次,哈利走过阿扎的身边,有意挥舞着他那结实的拳头,恶狠狠地说:“你要小心,阿扎!我决不允许你碰美葵子小姐,要不然,我这个拳头可饶不了你。”又有一次,大家都在餐桌旁吃饭,哈利一直用阴沉的目光盯着阿扎,他还从桌子上抓起一只苹果,使劲一捏,那只苹果就象面团似地从他的指缝中挤出来。他把烂糟糟的苹果浆往桌上一丢,说:“怎么样?你的脑袋不怕变成浆吗?”阿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他差一点也要拔出水手刀与哈利拚上了。
由于“庞贝号”修理轮机,码头上已堆满了山一样等待装运到天津去的钢材。我真有点心烦、焦急,船上最好的两名水手在那里作可怕的争斗,真想马上把船开走,避免在大阪港惹出是非来。何况,这些钢材都是我的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急需之物。哈利与阿扎的纠纷,多少也影响支援轮机的修理,因为他们已无心把精力用到轮机舱里去了。
当大副找哈利谈话时,哈利哭了,这头雄獅样的汉子居然象孩子般纯朴地哭了,他嚎叫着:“啊!上帝,上帝!难道真要把亚当的肋骨化成的夏娃夺走吗?她可是亚当身上的骨和肉啊!”大副感到劝说他是无能为力的了。
从表面上看,船上似乎平静无事,大家都在忙着修船,但是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天午休时,从水手舱里又传出了阿扎弹吉他的歌声。好久没有听到阿扎优美的歌唱了,我被歌声吸引住了。我走出船长室,一步一步向着水手舱走去。按照当时的惯例,船长一般是不到水手舱去的,这有失船长的身份和威严。然而我这天却破例地走向水手舱,刚走到水手舱的门口,忽然吉他铮地一声不响了,歌声也没有了,却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以及喘息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我连忙走下水手舱的扶梯,看到了水手舱里一幕可怕的争斗场面。哈利那身可怕的肌肉似乎在颤抖,象猛狮一般在追击阿扎,他的双拳装出打拳击的架势,左拳掩护,右拳在后,绕着桌子跳动着。
“不许靠近我,哈利!”阿扎绕着桌子一步一步退让着,他突然拔出水手刀,嗒地一声把明晃晃的刀从皮套里抽了出来。
哈利吼叫着:“我要让你去见魔鬼,你这条狗。”他猛地扑了过去,挡住了阿扎握刀的手;一扭,把刀夺过去了。他不管一切地一刀向阿扎刺去……
“住手!”我不得不加以阻止。
说时迟那时快,阿扎一闪身,他的左臂已被剌了一刀,鲜血一下子溅洒在水手舱的甲板上。
我插身到他们中间,严厉地通视着哈利,说:“我决不允许在‘庞贝号’上发生这种丢脸的丑事,放下你的刀子。要不然,我立即让警察逮捕你,让你象狗似地去啃监狱的墙壁……”
哈利把刀放下了,双手掩面哭了。热泪象泉涌似地从他的指缝中间流出来,他可真的伤透心了。
几个水手闻声走进舱来,默默地瞧着这一切。有的忙着替阿扎包扎伤口。水手舱里平静下来了。
“船长!有台风警报!”大副进来说。
我对这个警报不感到惊讶,因为在日本港口遇到台风警报是并不少见的,一年会遇到几次。但我还是决定作最严格的预防措施,对大副说:“全体集合,加固前后锚缆,固定甲板器材和放下起重吊杆,立即行动。”
“全体集合!”大副叫了一声就走出水手舱了。
水手们也都涌出舱去了。
我看了一眼阿扎和哈利,说真的,我对他们是从心里同情的。他扪都是能干的水手,都向往美好的幸福生活,都希望世界变得吏美好,社会变得更美好,都愿意人类更美好起来。他们追求美好的事物、美好的社会、美好的人有什么过错呢?我拍了拍阿扎的肩,又拍了拍哈利的背脊,说:“上去吧!现在需要你们这样的水手发挥作用了。”
阿扎不顾手臂的伤痛,首先站起身子。随后哈利也站起来。他们默默地一前一后都走出水手舱去了。
我来到前甲板,观察了天气情况。云层很低,似乎贴着海面在飞跑。火红的阳光,穿透密布的云层象利剑一般剌向海面。空气是沉闷的,测风仪转得并不起劲。常常是这样的,当台风到来之前,会有一个短暂的平静。
在阿扎的指挥下,全船的水手有条不紊地投入了紧张的工作。有的在封闭舱口,有的在卸落吊杆,有的把舱面上可以移动的器物固定起来。为了防止船身与码头发生碰撞,我亲自指挥拖轮将船拖向港池中心的浮筒上,船头抛了锚还系上了锚链,船尾带上了碗口粗的马尼拉绳和平时少用的保险钢缆,把七千五百吨的“庞贝号”捆扎得严严实实,足以抵制凤暴的袭击了。
各种预兆表明,这场台风可能是相当大的。因此,所有在大阪港口停泊的船只,都采取了紧急预防措施。驳船一只只拖走了,挺卸货工作都停止进行了,喧闹的港口显得异样的平静,这是一场生死搏斗前的平静呵!
傍晚的时候,我看见码头上站着一个白色的女人。
“这是美葵子!”大副悄声地对我说:“她一定是听说台风警报来看情人了。”
我微微皱了皱眉,说真的,我不希望美葵子这种时候出现,因为我担心这会又一次引起两个水手不必要的争斗。我思考了—下,说:“放小艇下去,我去找她谈一下。”
我乘着小艇,靠了码头,上了岸。美葵子还是我上次看到的那种打扮,只是没有戴遮阳帽。她一看见我向她走去,有点不好意思,向我鞠了一躬,说:“啊!见到你很高兴,先生!”
“有台风啊,小姐!你是来看人的吧?”
她脸一红,没有回答。
“小姐!今天下午,我的船上有两个水手,因为你的缘故曾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格斗,你知道这对于我的工作是不利的。”我口气温和地与她并肩走着说:“我不愿意干涉水手的私事,不过我作为一个关心你们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够很好地处理目前这件事。你知道,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他们都只能够与一个女人或男人结婚。”
“真抱歉,先生!我实在没料到你船上会发生这样的事,特别是因为我引起的,真叫人不好意思。”
“我希望你有个决定,只给一个人以感情。”
美蔡子怔了一下,显示出她痛苦的表情,说:“先生!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否爱上你所指的哪一位了。”
“你对他们两个都不爱?”我惊讶了。
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那么,你对他们两位都爱了?”
她又摇了摇头,说:“我说不清。”
我感叹地说:“这很糟糕,小姐!”
沉默了一会,美葵子说了:先生!你知道,我是搞美术的,
我很注意人的形象美,河扎与哈利,他们两个都是典型,引起了我对他们的喜爱。我并没有打算要使其中的某一位成为我的丈夫,确实,我没有这么想过。现在经你的点破,我问我自己:如果其中的某一位能成为我的未来的伴侣的话,我会不会反对呢?不,我怕我是不会的。使我犹豫的是,我还没有深入了解他们,我不能光凭人的外形美啊!我想,一个人的灵魂美也许更主要一些。”
“我懂了,可是这需要时间。”
“可我又怕因为我引起……”
我可以有把握地驾驶一条万吨巨轮,然而我却无法在他们三人中间找出一条爱情的航道。这只能象中国有一句俗语说的:“船到挢门自会直。”
“庞贝号”上有人向我发来了手旗信号,信号告诉我又有了紧急情况:台风正以每小时二十浬的速度直指大阪、神户的港间。我向“庞贝号”船桥挥动了一下手帕就准备下小艇了。
“船长!”美葵子在我下艇时说:“如果你同意的话,请你问候我的朋友:我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好,再见!”我所乘的小艇离开了码头。
四
台风逐渐向大阪港靠近了,它象神话里魔鬼作法那样,天空里顷刻出现了烧焦的破棉絮似的云块,变得天昏地黑、混混沌沌的了。风在桅杆上、支索上、电报天线上打着唿哨。暴雨象瀑布
似地倾泻下来,风把雨和海水搅拌在一起,象密集的子弹一般噼噼啪啪射来,打在人的脸上象针剌一般的痛。这场台风的来势可真猛啊!
我在海图室里用放大镜观察气压仪指针的变化,天啊,连我的心也收缩了。气压仪指针正在剧烈下降,那根平日几乎看不出移动的指针,今天在下降的同时竟然颤抖起来。我随手从书架上取出那本英文版的《台风概说>、查阅正常气压与今天的差数。那页骇人听闻的记载立刻跳入我的眼帘:“一九一五年七月二十八日台风中心经过乍浦时,上海吴淞口沉船二十六只,黄浦江发现浮尸二百余具,折毁树木六千二百三十八株,房屋倒坍六百八十幢……”
“一九二二年台风袭击中国汕头港时,引起海啸,溺毙五万余人……”
“一九三七年九月二日台风袭击香港,在最强的四小时内,港内大型海轮搁浅座礁者有二十八艘之多,其中包括世界闻名的意大利邮船‘康梯凡弟号’和日本邮船‘浅涧丸’……”
在这些记载的末尾,几乎都描述了气压剧跌的同时出现的指针颤抖现象。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啊!终于碰上灾难性的超级风暴了。”我奔向船桥,用手在空气里推测风力。大阪港里已经白浪滔天,空中传来各式音调的汽笛哀鸣。这是呼唤拖轮的声号,然而这是徒劳的呼唤,因为拖轮即便能够开来,也无法靠拢大船的。不久,果然传来几声呼呼巨响,有船出事了。另一个方向又传来几声爆裂声,又有船出事了。紧接着码头那边出现了熊熊大火,这一定是高压电缆被吹断而引起的火灾,风
把燃烧引起的油烟味卷了过来。浓烟已切断了“庞贝号”对码头一侧的视线。这时,大副握着早已熄火的大烟斗冲进驾驶室来,他抖脱雨衣上的水珠,说:“船长!我钦佩你的果断,我们要不是及时把‘庞贝号’转移到浮筒上来,现在可完啦!”
“但还是不要忘了‘庞贝号’是一艘失去动力的船,我们的安全完全寄托在前后带在浮筒上的缆绳啦!”
“你担心缆绳会顶不住吗?”
我感到大副对这场风暴估计不足。突然,“嗵!嗵!”两声,“庞贝号”跳动了两下,这说明船尾多股缠成的缆绳有两股拉断了。我一把拉了大副冲出驾驶室,顶着强烈的风,向船尾奔去。阿扎确实是个称职的水手长,他早已在离甲板二尺高的部位拉了安全绳,如果我们不抓住安全绳往后甲板奔,早让暴风把我们吹下海去了。
啊!主甲板上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啊!两块百公斤重的舱盖油布,就象两只其大无比的风筝被吹上了天空。水手们有的紧抱着桅杆,有的紧抓着栏杆支索,有的干脆伏在甲板上,要不然就会被吹下海去。暴风在咆哮、在怒号,一切能够吹动的东西早已一扫而光了。
阿扎却镇定自若地在检査缆绳。他猫着身体,抓着缆绳仔细观察着。湿透了的海魂衫紧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扎着绷带的左臂向着我与大副招动着。
我与大副来到阿扎身边时,一阵巨风把大副手里的大烟斗吹下海去了。阿扎指着那根保险缆对我说:“船长!你看,这儿断了两股!”我弯身察看,发现那根直径四英寸半有六股二十四丝钢丝捻成的保脸缆确实有两股断裂了。
“啊!太危险了,应该立即加缆。”大副叫了起来。
是的,情况很危险。保险缆六股中已断了两股,如果不马上加缆就会象多米诺骨牌那样起连锁反应,不久就会叭、机、叭、叭地连其它四股也拉断的。
阿扎焦急地说:“船长!你决定吧。”
这个加缆的命令是很难下的,我想了想说:“怎么加缆呢?放小艇,在这样大风浪里万一把小艇撞在船壳上,就象鸡蛋碰石头,会造成艇毁人亡。穿救生衣下水?在这席卷一切的浪涛里,救生衣不仅会成为进行工作的负担,风浪还会把浮在水面上的人不断抛掷,不知会出什么事。顺着缆绳攀缘而下吗?那就更危险了,随时可能断裂的钢缆会象一把钢刀那样把人切成两段……”
“船长,你说要不要加缆?”阿扎干脆地问。
“当然要,可是太危险。”我摇着头说。
船长!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阿扎扭头转向哈利,用鼓励的语气说:“哈利!看你的啦!拿一根引缆来,马上游到浮筒上去,一定要潜泳!”
哈利听到阿扎的命令,向阿扎望了一眼。我发现哈利灰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但仅仅一瞬间,他就回身猫着腰向物料间奔去。
“不,不能这样做。”我阻止阿扎说:“这样做太危险,我看成功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五,我们没有权利要水手去执行百分之九十五会死亡的命令,特别是当我的目光接触到阿扎左臂上那块殷红的纱布时,使我产生了怀疑:阿扎让哈利去执行这样的命令,该不会是出于狭隘的报复心理?
“船长!我是水手长,你要相信我,只有哈利才能完成这工作。”阿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恳切地说:“因为他是一个好水手,我相信他,这就是我派他去的原因。”
我不得不说:“好,我相信你。”
哈利取来一根引缆,他把引缆的一头系在马尼拉绳的琵琶头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他向我瞧了一眼,又注视了一下阿扎,就纵身跃入大海。海水在风雨中沸腾,我只见引缆不断下沉,就是不见哈利的身影。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我为哈利担忧
了。使我惊讶的是,哈利居然会接受他的情敌的命令……
海浪象无数起伏的小山,浪尖象千万个添着的舌头。然而象奇迹一般,在浮筒上居然出现了哈利的身影。
“大副!”阿扎指着马尼拉绳,说:“这里请你照顾了。”
大副连忙接过绳子缓缓地往下放。
阿扎也把引缆系在身上,跃身跳下海去。引缆下沉了,同样
看不见阿扎的身影。但是一会儿,阿扎从浮筒边沿上钻出头来,
爬上浮筒了。他与哈利一起拉绳,把两根碗口粗的马尼拉绳拉上了浮筒,系在浮筒的带缆环上。正在这时,“砰”地一声,又有
一股钢缆断裂。船上的水手很快地收紧新缆,我与大副这才松了一口气。“庞贝号”有了这两根新的马尼拉缆绳分担了钢缆的受力,就摆脱了危险的处境。如果尾缆拉断,船尾碰撞在防波堤上,那么“庞贝号”就完了。现在不必为这个担心了。
待我回到驾驶台,拿起扩音话筒命令水手分两舷准备救生圈和救生绳的时候,我为阿扎与哈利的生命而担心了。因为他们去的时候是顺风顺水,回来是逆风逆水,是无法游回来的。何况台风的旋转吸力和瀑布般的暴雨使大阪港的水位猛涨,两岸的陆地似乎在下沉。上升的水位高度已远远超过了浮筒链长的高度,浮筒已完全被淹没在浪涛之中了。阿扎与哈利已经失去了栖身之所,他们已经失踪,原来有浮筒的海面上除了奔腾的巨浪什么也没有了。
“船长,阿扎与哈利完了。”大副挤进驾驶台就悲伤地向我报吿:“这是两个多么勇敢的水手啊!”
我心头一阵作痛,热泪涌出了眼眶……
由于台风中心的转移,风力还在加强。港湾里出现了金字塔形的巨浪,眼见一艘三千吨级的空货轮被金字塔形的巨浪高高托起,让暴风一推,象一条死鲸似的横躺在仓库旁的马路上。另一艘重载货轮与码头碰撞,撞松了铆钉造成漏水,船身正在逐渐倾斜。啊!船已下沉了。
我拿着望远镜在浪涛滚滚的海面上搜索着。由于风向的变化,原来被浓烟笼罩着的一侧码头附近,现在在火光的映照下出现一艘已经露出半边船底的白色小客轮的船形。啊!我看见了,就在这小客轮的边龙骨附近有一个人头出现,他是阿扎。只见他的手指就象钢爪似的抓住钢板的边沿,一点一点地向船底上爬。旧式船壳是用钢板一块一块用铆钉衔接的,钢板的边沿变成阿扎唯一可以攀附之处,可是要用手指的力量承担全身的重量往上爬,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刚强意志啊!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此刻阿扎的手指一定出血了,他的身体与船壳上利刃—般的海蛎子磨擦着,前胸和腹部也肯定割破了。我想到阿扎曾经让刀剌伤的左臂如今让海水浸泡一定变得万分痛楚了。但是,阿扎居然以自己超人的力量终于爬到船底上了。
“啊!阿扎得救了。”我欣慰地叫了出来。
大副激动地问:“船长!哈利呢?”
我又紧张地用望远镜观察,发现这艘船底朝天的小客轮正让海浪推动着向着码头一侧移动,恰恰在这艘船与码头空档中,
出现了哈利的脑袋在浮沉。因为小客轮已船底朝天,船舷象一堵墙那样平直,哈利已没有攀附之处,不可能象阿扎那样爬上船底了。哈利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都失败了。即使在平静的游泳池里没有扶手凭借膂力也上不了岸,何况在这浪涛翻天的大海中呢?这时,在船底边缘上的阿扎成了居高临下。很明显,阿扎已经发现了哈利,但是阿扎的手臂没有那么长,无法营救哈利离开
水面。小客轮正向着码头方向移去,多么危险的局面啊! 一旦船体与码头碰撞,哈利就会被挤压得粉身碎骨,成为肉饼。
我似乎听到阿扎在船底叫唤:“哈利!哈利!”
哈利的头在浪涛中一浮一沉,也在叫唤。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海水和雨点交织的鞭子在抽打着两个赤手空拳的水手。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膛,不幸的灾难对哈利来说似乎不可避免了。正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阿扎忽然解下自己腰上用旗绳代替的裤带,他把裤带的一头系在自己的脚上,用手指攀附着钢板的叠口,将身体慢慢滑下船底去,哈利终于一伸手抓住了绳子……
大副激动地喊:“船长!哈利得救了。”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兄弟!
”我含着热泪说。可是我又无法相信这个活生生的事实,阿扎的手指终究不是钢爪,要承担自己的体重和哈利的体重怎么可能?万一阿扎攀附不住,那么他连同哈利都会同归于尽。然而叫人难以相信的事发生了,阿扎居然爬上了船底,把哈利拉上来了。
与此同时,小客轮轰然一声碰撞到码头上。
“啊!好险啊!”我失声叫了出来。“如果迟几秒钟爬上船底,哈利肯定被压扁了。”
这次超级的台风,是日本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这真是人类的浩劫啊!航海史上将永远记载一九五一年在大阪港所发生的这一场浩劫。大阪港在台风过后,房屋倒坍,油库大火,原先鹤立鸡群般的海关铁塔也弯曲着倒下了。港内倾覆的大小船舶不计其数,有的船头朝天,船尾向下,也有船头朝下,船尾朝天,更有一艘三千吨级的货轮居然被抛掷在陆地上,这是什么样的灾难啊!这使我自然地想起了阿扎的形容:一千九百年前被维苏威火山所毁灭的古城——庞贝,成千上万欢乐的市民,忽然天崩
地裂地一声,全都淹没在熊熊的岩浆之中……现在所不同的,不是灼热的岩浆,而是可以摧毁一切的巨风和凶猛的海水。
真是奇迹一般,在这场大灾难中,“庞贝号”却安然无恙,这得归功于两位英雄——阿扎与哈利。特别是他们在这一场生死搏斗中,发扬了相互帮助、舍生忘死的精神。
台风过去了,港口恢复了平静。大阪港正在恢复生气,弥天大火正在扑灭中,街道正在清理中。乌云正在消散,西边的天空
一片火红,海浪也变得温柔了。
“庞贝号”靠上了码头,我幸运地上了岸。
美葵子含着欢乐的热泪迎接了自己的朋友——阿扎与哈利。但是哈利双手掩着脸坐在自己的水手袋上,他显得十分悲伤,似乎在哭泣。当我走近他们时,我看到哈利放下手来,大声地问阿扎:“阿扎!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与我一样是一个水手,是兄弟。”
“可是我用刀刺过你,我曾经要杀死你。”哈利痛苦得嗓音嘶哑了:“当时,要是你处在我那样的危险中,我问我自己:上帝啊!
饶恕我吧!我决不会救你。”
阿扎象孩子般微笑着说:“不,你也会救我的。”
“不,我想我是不会救你的,因为你抢走了我所爱的人。”哈利喊叫了起来,他不愿掩饰自己的灵魂。“阿扎!你的灵魂比我的美,只有你才配与美葵子小姐永远在一起。”
美葵子悄悄地握住了阿扎受伤的左手。
“不,哈利!你表现得很英勇,‘庞贝号’脱险与你的功绩分不开的,我对你与对阿扎一样,我同样钦佩你。”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对哈利说:“我决定为阿扎与你向公司请赏,会为你们的功绩给你、给阿扎以重重的奖励。”
“不,不,船长!不必了。”哈利悲伤地拿起水手袋背上,含着
泪说:“再见吧!船长!我不想再在‘庞贝号’丢丑了。美葵子小姐,阿扎!我祝贺你们,祝你们幸福。”
“哈利!”美葵子激动地拉住了哈利的手。
阿扎也激动地说:“哈利!你不能走。”
“再见了,这是不能挽回的了。”哈利把美葵子的手放下,苦笑了一下,回过身,悲哀地走了。
美葵子无可奈何地回到阿扎的身边,他们依偎在一起,但是他们俩都目送着哈利,早已热泪满眶了。
我叹息着,也目送着哈利逐渐地远去。我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哈利也一定会成为灵魂更美好的人的。
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人民文学》197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