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口令

那晚的口令，是“广东”“广西”。

那晚，带岗的将我叫醒，交待了口令，我荷枪实弹武装好后低头猫腰钻出猫耳洞。踩着高低不平的山石，迎着扑面的蚊子和流萤，去七八十米处的隘口接岗。

哨位上站岗的是向青。尽管是黑黝黝的暗夜，我距向青十来米处他已发现了我，他压抑着轻咳一声。我轻咳一声回应。我俩是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玩尿泥的发小，后来又一起上学，同时入伍，从体型、步态、声音都能准确识别对方，我们省了口令。山岳丛林地作战，情势复杂，为防敌人潜伏，得谨防口令失密。

我走近向青，近得听到了彼此的呼吸。

回吧。我说。

向青嗯了声，却没移步。他抬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递给我。我感到是个折了几折的纸片儿。不由心一紧：写的什么呢？整天在一起，用得着这么神神道道的？夜很暗，没法看。

他说，明天看。

我将这纸片放进口袋。看着隐身在夜幕中的向青，捉摸不定地猜测，他写得啥呢？

虽是早春，南国的蚊虫却已肆虐起来，它们嗡嗡嘤嘤轮番着向我偷袭。偶尔有冷枪冷炮声从远方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战场上特有的硝烟和着腐烂的气味。站在哨位上，我竟想起了向青当新兵时站岗的臭事儿。

新兵连训练的营房坐落在一个山高林密、野兽出没的山坡上。那天晚饭后向青站第一班岗，天阴得像浸了墨，一会儿又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雷电中晃动的树影，厉鬼一样咆哮着向他扑来。又一个雷电中，他看到有个蘑菇形的影子一跳一跳沿山道向他窜来。妈呀，这是啥大头鬼啊！他惊叫一声抱着枪跑回营房。他结结巴巴将看到的大头鬼给班里的新兵讲了。我和几位新战友好奇，便要探个究竟。当我们走到营房大门口时，看到那个大头鬼一跳一跳进了炊事班的厨房。我们跟过去一看，厨房里，站着水淋淋的炊事班长，他身边，放着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铝盆。原来，班长去山下小镇买铝盆，回来路上遇到了大雨，他灵机一动，将铝盆举在头上当雨伞打着回来了。

当初这个胆小鬼，上战场前，竟第一个向连队交了“请战书”，还在《战地诗报》发表了诗歌《初春》，诗中写道：我愿用鲜血，染红一片碧绿的小草；浇灌一簇，含苞待放的杜鹃。

我发现，两个黑影向这里移动。我握紧了枪，短促向对方发问：

口令？

广西。回令？对方答问。

广东。

原来，连长和带岗的来查哨。连长叮嘱我注意敌情后走了。

他们走后，我竟琢磨起今晚的口令来，反复在心里念叨几遍广东广西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在心里说，广东，广西。这是班师回国的隐喻吧。

想到这里，我往祖国的方向望了一眼。

果然被我预测对了。我这班岗还没站到时间，就被通知撤岗。营长简短传达了上级首长有关班师回国的命令，部署了我连和二连交替掩护大部队撤退的任务。意想不到的是，黎明时，向青在掩护部队回撤时触地雷牺牲了。

到了国境线，看到界碑我方一侧欢迎我们凯旋归来的边民，泪水禁不住模糊了我和众多官兵的双眼。

到达休整地后，我急忙展开向青给我的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如果我牺牲了，请帮我照顾好紫嫣。我知道，你也暗恋着紫嫣。

部队归建原驻地后，我请了探家假。看望紫嫣时，面对泪水涟涟的她，我仅将刊有向青《初春》诗歌的《战地诗报》交给了她。

探亲回部队后，我曾试图给紫嫣写信，将向青的托付和我对她的暗恋之苦告诉她，但总是写了开头，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两年后，我得到了紫嫣结婚的消息。便将一百多份没写下去的残信，装订了，封存进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后来我复员回家，娶妻生子，安家立业。说来也巧，家居之所竟和紫嫣一个小区。我住的楼层，与她的楼房相邻。我居南，她处北。我在二单元六层，她在三单元五层。她的阳台上，种着各种花草，我站在北窗，经常看到她在阳台上修剪侍弄花草的身影。她家阳台上，好像天天都开着花儿。她将家，一年四季都营造成了姹紫嫣红的春天。

每逢这时，我便想起向青那首《初春》的诗，想起我和向青交接岗哨的那个战地夜晚，想起那道意味深长的口令：“广东”“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