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奏捷之驿·迟子建
(2019-05-21 13:5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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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峻超然美学视角情愫之风审美构建智灵禅心 |
分类: 水质精灵--名家诗文品鉴 |
母亲大约不太放心英俊洒脱的父亲吧,她回娘家,总是带上两个孩子,留一个在家中。弟弟年幼无知,每次都要被带走,而我和姐姐呢,轮流在家。我们的角色,跟密探差不多。记得四十年前母亲回外婆家的那次,她出发的前夜,先是许诺回来时给我买件花衣裳,然后反复叮嘱我,让我晚上时跟着父亲,他去哪儿串门,我就去哪儿。我忠于职守,天一黑,父亲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上。我就像牧羊人一样,握着无形的鞭子,看着月亮升得高了,赶紧把父亲赶回老窝。这个时刻的父亲,只能乖顺地做我的羊。其实父亲对母亲是非常忠诚的,他每天总要念叨她几句,猜测母亲他们到没到,路上遇没遇见麻烦,到了又是怎样一番情形。由于我们小镇和漠河乡都不通电话电报,到的人无法报平安,所以这种牵肠挂肚的念叨,一直要持续到母亲风尘仆仆地返回。
从我们小镇去漠河乡,如果是夏天,通常是先坐长途客车,沿着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到三合站,然后再换乘轮船,逆水而上。如果是大轮船,到漠河乡的码头要航行三四天,小轮船呢,也得两三天。船长是一条船的皇帝,若是碰到性情随和而又富有浪漫情怀的人,除了规定的停靠站,中途若遇可人的风景了,比如说发现岸上有一片艳红的山丁子果,大家垂涎欲滴的,他就会让船停靠一刻,放下浮桥,让旅客下去采摘。当然,大多的船长是一丝不苟的。比如我六岁时跟着母亲和弟弟去外婆家,因为乘坐的大客车中途坏了,修车耗费了时间,客车到了三合站的码头时,船已开了。我们眼见着一条白轮船缓缓地离岸而去,母亲哭倒在沙滩上。因为这条船错过了,等下一趟,要三天以后。那一刻我恨那条船,为什么它就不能折回来接上我们呢?看来船不是风筝,说拉就能拉回来。我们滞留在一家大客店里,睡着分上下两层的光板通铺。这个意外无疑削弱了母亲并不丰裕的钱袋,她整天气咻咻的。我还记得她带了一罐豆腐乳,放在了上铺。住在下铺的我,常常趁母亲不备,小老鼠一样地爬上去,用手指头偷着抠腐乳吃。下一趟船终于等来了,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由于船航行在中苏界河上,白天站在甲板的时候,常能看见被我们称为“江兔子”的苏联巡逻艇在江面上突突地跑。艇上那些大鼻子的巡逻兵,喜欢摘下帽子,朝我们挥舞,像嬉皮士。我喜欢看自己船上的船员站在船尾用挂网打鱼,喜欢看环绕着轮船左右翻飞的雪白的江鸥。当然,我也爱看火烧云,它们把西边天镶嵌成了一张又宽又长的年画,那么的鲜艳、热闹。等到船终于停靠在漠河乡的码头,母亲向前来接船的亲人委屈地哭诉着这一路的艰辛时,我撇着嘴,心想有什么好哭的,在三合站等船的日子,过得多有意思啊。
冬天封江了,船停了,母亲归乡的路,只赖汽车轮子了。汽车不像轮船坚如钢铁,它的轮子是凡身肉胎,说坏就坏。轮胎一旦破了,汽车抛锚了,罪也就跟着来了。因为汽车行驶时散发着热量,车内虽然不很温暖,但不至于把人冻着。可它一停下来,如同一个人挺了尸,立刻变得冰凉,我们只得下车,在冰河上奔跑,以免被冻伤。而冰河时常有大面积的冰包出现,这时汽车只能绕道而行。如果绕不好,汽车轮子轧到了苏联疆域,麻烦就大了,双方还得照会。所以开客车的师傅,在拣好路走的时候,还得留意着边界。
即便这样,那些年,无论冬夏,都没有阻断母亲回娘家的路。大概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吧,铁路开始往漠河延伸,有了火车,汽车和轮船就面临着退役了。火车是森林小火车,只有一列,每小时五六十公里的速度吧。它虽然逢站必停,还常常晚点,但坐火车稳当便捷,母亲再回家,就选择火车了。
如今从我们小镇到漠河乡,不仅有新修起的光滑如镜的水泥路,还有提速的火车。以前三四天的路程,现在半天就走下来了。前年漠河又开通了机场,从北京飞往那里,三个小时就够了。你想饱览北极风光,不过是一盘棋的工夫。
我还记得读大兴安岭师范时,每逢寒暑假,因为县城的火车站离我们小镇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而那儿又不通汽车,我在返校时,常常要搭生产队进城的马车。由于火车是夜间的,而我往往中午或下午就到火车站了,所以候车室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坐困了,我也不敢睡,怕万一进来坏人,把我的包给偷了。因为旅行包里,装着书本、炒面和咸菜。那个年代,它们都是我的宝贝啊。
父亲1986年冬季在故乡突发脑溢血,由于没有及时找到车辆,他被送到城里的医院时,耽搁了近三个小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终遭不治,离世时年仅四十九岁。那条十几公里的坎坷的故乡路,在我眼里就像一把长长的尖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总想,如果换做今天,父亲肯定能逃过劫难。因为现在从县城通往那里的车辆,不计其数。
前年我在翻阅大兴安岭地方志的时候,看到一段有趣的史料,清军第一次雅克萨自卫反击战胜利后,有三个兵丁从雅克萨出发,飞马奏捷。他们五月二十五日出发,穿越我故乡的莽莽林海,直达关内,六月六日巡幸在古北口外的康熙帝收到了此报。五千余里的路程仅用了十一天,堪称奇迹。从此后,这条驿路就被称为“奏捷之驿”。我在想,十一天,五千里路,曾留下了多少湿漉漉的马的蹄印呢?康熙帝大约不会想到,三百年后,这样的喜报,瞬息可闻。
但母亲还怀恋着她年轻时代的归乡路。去年冬天,她意外摔伤骨折,卧床养病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惆怅地对我说,现在往漠河乡也不通船了,要不坐一趟船儿回去多好啊。我说乘船有什么好,跟牛车一样慢。母亲望着我,满怀忧伤地淡淡回了句:风凉啊。(羊城晚报)
苍凉的群像(迟子建)
6月下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刚刚从德国访问归来,刘学颜专程从阿城来到哈尔滨,把厚厚一沓的《叩问大荒》的手稿交给我。
说真心话,四月份我在大兴安岭,他在电话中邀我为这部即将出版的新书作序时,我是犹豫的。因为作序是马虎不得的事情,起码要把书稿看完整了。耗时费力不说,我还怕把握不好作品的“气韵”,差点“临阵脱逃”。最终能接过这部沉甸甸的书稿,除了不好推却文友的这份信任,更是刘学颜所从事的研究和他的写作视域,吸引了我。
刘学颜在金源故地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任馆长。但凡从外地来到哈尔滨的文学界朋友,只要时间允许,有两个地方是必去无疑的,一个是呼兰的萧红故居,另一个就是阿城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了。前者凭吊的是让人感伤的故人,后者凭吊的则是悲壮的历史。在金上京历史博物馆,你能看到曾染过鲜血的剑,生活用的陶罐和银盘,祭祀的香炉,以及权位象征的印玺和可供梳妆的鲤鱼镜———一个人在这样的“实物”中流连久了,衣袖间又怎能不沾染着一缕远古的斜阳呢。
我花了三天时间,读完了《叩问大荒》。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汲取知识的行旅,是一次触摸黑土地脉搏的行旅,更是一次文学的审美行旅。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刘学颜能够潜心沉入民族历史记忆的深处,以一腔豪情,一己之力,挖掘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历史人物,一次次地踏上寻访之旅,本身就是不寻常的,更何况,他要做一个文字的雕刻家,为这样的人物悉心塑像,就更加让人尊敬和感动了。
为人物塑像最难的,首先是姿态吧:有些人物,在历史中已经被定型为一种姿态,如完颜阿骨打和金兀术。刘学颜以史实为依据,除去民间演绎中无端加在这些人物身上的不实之处,还他们以本来的面目。虽然在此之前也有人开始做了这样的工作,但有天时地利之便的刘学颜,在剖析人物特定历史时期的心理特征上,底气更足一些。雕像的姿态确立了,他们的神态,还有赖于血肉丰满的史实来填充,所以在“读万卷书”的基础上,
一条隐秘的通道,悄悄地被打开了。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第一次雅克萨之战中英勇杀敌的“蓝脸”的窦尔墩,看到了漠北风雪之中伫立着的李金镛,看到了刺杀伊藤博文后穿着民族服装凛然赴死的韩国义士安重根,看到了沦为战俘的徽钦二帝、在“牵羊礼”中身披羊皮的屈辱一幕,看到了被誉为“东北三才子”之一的荣孟枚的晚节不保。刘学颜身上有着浓郁的英雄主义情结,他所选择的历史人物,大都铁骨铮铮。如马占山、赵尚志、赵一曼、李兆麟、金剑啸、杨子荣等。当然,他也写了另一类英雄,如王进喜、马永顺。而身为作家的他,对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也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不吝笔墨地描绘了萧红、周立波、舒群等现代作家的风采。
读刘学颜的书稿,感觉他还是一个有着浪漫主义情怀的人。他古诗的功夫,在同龄人中,是翘楚。那些穿插于书中的诗词,如四散的珍珠,使整部书有了别样的光彩。这里随意摘录几句我喜欢的:“恁有百年不居穴,所居灵帐在草原”(注:拜谒寿山将军墓之作)
“万里淘金成野鬼,一身洁玉露骨天”
(吟咏胭脂沟金矿妓女坟中的诗句),
虽然我与刘学颜不过几面之交,但他的人和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能够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不断思考和笔耕的人,一定是不流俗的人。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他此书中雕刻的那些已经逝去的英灵的雕像,他写他们的荣辱悲欢时,更加客观透彻,挥洒自如。而写到健在的人物时,笔墨就有些“涩”,很难出彩,个中原委,我能理解,这也是不能求全责备的事情。
我想,以后朋友们再来哈尔滨,去阿城参观金上京历史博物馆时,我又可以多了一个话题:那里还有一个隐形的博物馆,由刘学颜馆长亲手筑就。其人物长廊中陈列的雕像,顶天立地,透露着苍凉之气,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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