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春花从梦中惊醒。

    “不好了，大牛哥出车祸了。春花嫂子你快到医院来吧。”当春花听完电话后，头嗡的一声大了，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凭本能穿好衣服，叫醒隔壁邻居，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领到邻居的家里安置下。

    妹妹春月也赶了过来。她进门就说：“姐，我带你去，这样快点。”

    春花顾不上收拾，抬脚就要出门。

    “姐，住院是不是要交钱啊？得拿钱吧，不然恐怕医院不会接收治疗的。”春月在外面跑的多，对很多事都知道一二。

    春花想想是这么个理，就开始在家里找存折和钱。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几间砖头垒砌的小屋里没有多少家具，极为简陋。能放存折那样物品的地方并不多。

    春花没有上过学，几乎不识字，男人大牛一直管家，昨天才领到的二万元棉花款，准备付种地时欠下的所有账款。家里应该放有现金供日常开支。居家过日子，那样不得要钱！

    可是，春花这会有些气恼了，因为她从来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放在哪里的。这会各个可能的地方翻了下，连个影子都没有。“不找了，等明天再说，大半夜的就是找到又能怎样，也取不到钱。”

    春花揣上家里所有的一百二十六元钱，然后坐着妹妹的摩托车冲入黑暗之中。

 

    初冬的夜，道路安静清冷，四周一片沉寂。偶尔有几声犬吠，遥远的地方亮着两三盏灯，像夜的眼。

    一路无话，关于男人出车祸发生的种种因由，像蓬乱的杂草，填满了春花的脑海。

    “老天爷，一定要保佑他啊，他可是一家之主啊，没有他俺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此时春花的心在颤抖着，牙关控制不住的发出“得得”的碰撞声。

    妹妹的摩托车开的象飞一样快。冷风灌进春花的衣袖和衣领里，彻骨寒冷，脸上，有无数的小刀在一遍一遍的刮着。

    十五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团部医院急救室的门口。推开抢救室的门，看到走廊的尽头的公婆在一张长椅上坐着，他们穿着棉衣，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皱纹因为愁苦和担忧显得更加沟壑纵横了。

    “爹，大牛怎么样了？”春花两腿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在春月的搀扶下，才勉强挪到公婆的面前，她倚着墙软软的站着。

    “唉，花啊，大牛他。。。。。。”公爹的嘴唇哆嗦着，尖锐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抖动着，他抬起手在脸上胡乱的撸了一把，眼眶里有水光闪动。

    春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老婆婆掏出手帕揉着眼睛，身子轻轻的颤抖。

    一片死寂，春花只听到不规则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怦然如鼓。

 

    眼前渐渐模糊，光影淡去。

    “春花，俺是条件不好，但只要你嫁给俺，俺就会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十三年前，大牛带春花一路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在一次酒后，凭着一腔年轻后生的冲动和蛮力，把还是处对象阶段的春花压在床上，终于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收服了春花那颗有些不甘的心，然后，春花就名正言顺的成了他大牛的老婆。

    春花是个本分传统的贤惠女人，没有念过书，却极为懂得做人的道理。她自小吃苦耐劳，供养弟妹们上学。后来她来到另一个城市的姑妈家，帮着做些农活，也顺便帮扶家里，在姑妈家，她深受姑父的喜爱。

    女子大了，介绍对象的就多了起来。她只喜欢大表哥，可是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是不允许的，况且以她的条件，是配不上正在读大学的大表哥的。

    春花心里悲苦，却无法改变命运。也就暗自认命，开始相亲了。

    有一个后生不错，邻村的，写的一手好字，高中生，也有人才。春花看了有些喜欢。可是那后生却心高气傲，嫌春花的没文化，有些不乐意。春花一赌气，就见了大牛。当见到大牛忠厚老实，没有什么坏心眼，是个过日子的男人时，也就自此死了对那个后生的那份心。

    那时的春花正是花骨朵般的年龄，身材窈窕，穿着时髦，唇红齿白，秀发乌黑，酷似韦唯。这花骨朵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到了大牛的手里。

    后来，春花听说那后生很是后悔。

    大牛倒也是老实人，就是喜欢抱怨，身体也不好。没有什么大的能耐，在这里也没有土地，靠包种别人的地谋生。对于这样的身无积蓄白手起家的家庭来说，长期贫困是难免的。春花怀着九个月的身孕时，还要弯腰在地里拾棉花，一直到临盆。怀孕期间春花几乎没有什么营养的补给，闺女生下来时就象个皱缩的小核桃，头发也是黄软稀少，样子像极了大牛。

    看到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大牛的脸黑的就像锅底，公婆也唉声叹气。

    日子还是一日复一日的平淡清贫，却因为添了孩子，家里多了些欢笑，也多了些忙碌。

    偶然，大牛会看着欢蹦乱跳的闺女小燕，重重的叹口气，一脸的失落。

    春花在旁边看在眼里，心里极不是滋味。逢年过节团聚的时候，看到表姊妹们领的都是男孩，心底愈发生出了一份再要个男孩子的心思。

    小燕十岁的时候，春花的肚子又象充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她每天欢快的忙碌着，三十二的人了，不说苦不叫累，只一门心思的想让大牛圆了那个心愿。

    日子依旧是贫困的，每年的收成除了开支生活费和种地的本钱，剩余的也看着需要添些必要的小农机用品，这样。春花家的银行帐户上存款的数字依旧在四位数上徘徊。。

    累的时候，大牛说：“不要这个孩子了，快去打掉，没准又是个丫头片子。”这几年大牛的身体愈发的不好，除了肾结石外，还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地里和家里重的农活几乎不能干。很多农活只好雇人干，这样一年下来，真正落到手里的没有几个钱。

    春花沉默片刻，然后说：“是丫头我也养，有俺吃的就有孩子吃的。”

    姐妹们劝春花：“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是妈妈的小棉袄，你有福呢，还生个小的干啥啊，现在生个孩子容易，养个孩子真不容易啊。有那闲钱，让自己过的好点啊。别自找苦吃啦？我们生一个都嫌多呢。”

    住在大城市里的表妹说：“春花姐，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去引产吧。姐夫的身体不好，以后两个孩子的日子，可咋过啊。。。。。。”

    春花沉默着，咬咬牙，说：“俺得让他有个儿子，他喜欢儿子，俺不能让他绝户。”

    孩子到底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春花看着抱着孩子的大牛，粗黑憔悴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儿子有了，春花觉得那日子啊，就象小溪一样欢快的向前流去。

    累的时候，大牛会忍不住的抱怨：“都是你，非要再生一个，我得干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养大，你就是给人找麻烦的。”

    春花三下五除二的用两条布带把还不会走路的儿子背到背上，一声不吭的给大牛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春花的厨艺是很不错的，最普通的菜蔬在她的手下三翻两翻的就变成了喷香的佳肴。

    农闲时，春花就批发些肉鸡，拿到镇上的路口去卖，刚刚蹒跚学步的儿子满大路走来走去，忙的春花团团转，一边杀鸡一边追赶着跑到路中央的孩子，有时候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这样一天下来春花腰酸背疼，她在黑暗里搂着两个孩子，小心的给他们盖着踢掉的被子，一边轻轻的捶着酸痛的腿。

    逢年过节到姑妈家时，春花都会买很多礼品和水果，这是她平时都舍不得买的，但是对自己的亲人她舍得。

    一天又一天，时针滴滴答答的走着。二零零八年的日子，似乎开始好起来，大牛估算着年底所有的欠账还完，大概还能有近万元剩余。

    这对于十几年都节衣缩食过日子的他们，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将白条子换了存折后，大牛就准备清还今年所欠的费用了。记得大牛回家来后兴奋的说：“春花，去称些肉吧，俺想吃肉，都快忘了肉的滋味了。”

    春花白了大牛一眼，“你可真谗啊，就想着吃肉，咱儿子还没有你谗呢。再过几天吧，咱先把账还完。”

    大牛扫兴的叫起来：“俺都快成吃草的了，不吃肉，哪里来的劲，晚上怎么伺候你这。。。。。”大牛在春花的耳朵上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嘟囔了几句，被红了脸的春花一个巴掌打到手上，大牛忙跳着躲开了。

    “你就凶，俺到俺娘那里去，给她送点油去。今天她正好做了肉呢。嘿嘿。要是太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大牛边说边发动了小四轮，“突突突突”的开到无边的夜色里去了。

 

    砰的一声，急救室的门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满头大汗的走了出来，面沉如水。

   “谁是伤者家属”？医生抬眼巡视着面前的几个人问道。

    春花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脸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冰凉的泪水。她踉跄着扑过去抓住大夫的手颤声说：“俺是家属，大夫，俺家男人他没有事吧。”

    大夫看了春花一眼缓缓的说：“病人抢救无效，已经去了。主要是他被重物压到了头部，颅内大出血，病情太严重了，这里的医疗设施也不行。所以。。。。。。你们要节哀啊，进去看看吧。”

    春花两腿一软，就瘫坐到了地上，眼泪唰的淌了下来。那边，年迈的公婆已经扑到抢救室里的病床上嚎啕一片。

    大牛安静的躺在白色的被单下。有殷红的鲜血沿着发际涌出来，正慢慢的侵染着大牛头下的枕头。那红色刺的人眼睛都不敢睁开。

    春花挪到病床前拉起大牛的手，他的掌心还残留着余温。

    当看到大牛那熟悉又永远定格的沾满血迹的脸庞时，春花的哭声还没有冲出喉咙就一下昏了过去。

    窗外的夜，被悲恸的哭声撕扯成碎片。

    风刮起的时候，天边正一点一点的透出亮色，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在寒冷的北风中旋转着飘落，一片萧杀。

 

    姑妈和表姐妹赶来的时候，春花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精明能干的姑妈搂着春花哭道：“我苦命的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以后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该咋过啊！”

    婆婆也老泪纵横：“俺就这个儿子最心疼人，他从小都没有享过福，老天爷不公平啊，怎么不让我老婆子代他去死啊，亲家啊，俺们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啊？”

    春花在大表妹的肩头泣不成声。“俺真后悔啊，他临走前让俺给他买肉吃，俺还舍不得，说他嘴谗。他突然走了，连口肉都没有吃上，俺心里难受啊，俺愿意他瘸了瘫了躺在床上，俺伺候他一辈子，只要他在，家里就有主心骨啊。。。。。。”

    大表妹无声的流着泪，抱着春花拍着她的肩膀：“你放心，还有我们呢，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来想办法，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姐夫的后事办了吧，入土为安。姐你要多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垮了，孩子还需要你来照顾。”

    亲人们见面唏嘘着，哀叹着，面容愁苦。

    灵柩前，吊唁的亲属们流着泪点燃烧纸，火苗窜起很高，最后化成灰白色的灰烬。大牛的遗像安静的靠着灵柩放着，他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看着亲人的悲痛，看着跳跃的烛火。。。。。

    后事由专人负责操办。大牛的遗体将按照户籍所在地的要求火化，不允许土葬。

    火化，又将有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在最主要的是将来吊唁的人安顿好，而这些，都需要春花开支钱，可是，钱在哪里？存折放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春花心里无比伤痛，却不得不去琢磨这些实际问题。大牛突然不在了，没有人会比她更难过，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亲人，而是一个女人的主心骨，一个家的顶梁柱。在农村，没有男人的日子是非常艰难的，那些农活，有些是女人无法干的，譬如春天的犁地播种，深夜里给田地浇水，平时的化肥种子农药的购买使用，秋天的秋收。。。。。

    除了这些，还有把刚上初中的女儿和刚满两岁的儿子抚养成人的重任，以后恐怕都要春花一个人去面对去解决了。春花无比的茫然。

    春花和姑妈还有表妹们回家收拾大牛的遗物。

    一进门，儿子田田就扑过来“：爸爸不回来，爸爸不回来。”

    春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蹲下来紧紧的搂着年幼的儿子颤声说道：“田田乖，爸爸出远门了，给俺家田田挣钱买小汽车，要好久才回来。等他回来，田田啊就有玩具了。”

    田田瞪着眼睛，看看春花，又看看姑姥和姨姨们，抬起皴裂的小手去抹妈妈的眼泪，“妈妈乖，不哭，有糖糖。”说着，从短小的棉衣口袋里摸索出一颗糖来，塞到春花的嘴里。

    春花一下捂住了嘴巴跑到里间，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压抑又绵长的哭声。

    所有人无不心酸，都悄悄的背过脸去揉着眼睛。田田警惕的看了看来的客人，“蹬蹬”的跑到妈妈的身边，拉着妈妈惊慌的大哭着：“妈妈，妈妈。。。。。。”

    听到田田的哭声，春花悄悄的用被角檫干了眼泪并换上一副笑脸，她弯腰一下抱起了田田向外屋走去，“走，给姥姥做饭吃去。”

    姑妈和表妹们正在帮着春花收拾着杂乱的屋子。厨房的水缸里没有多少水，每天吃的水都要到别的地方去拉，家里没有暖瓶，没有水瓢，火炉上断掉的的炉篦子，而且连个搂火的火勾都没有。

    大表妹叹息着，“春花姐，你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啊？和我想象的是如此的不同，这些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啊？”

    春花不好意思的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啊，这些都是自己慢慢添置的，没什么，习惯了的。”

     春花放下了田田，然后问姑妈：“姑您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就做饭，大家都饿了。”

     姑妈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她招手示意春花来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春花，现在家里都不是外人，姑问你，你家里的那些东西都放好了么？到时候来的人多，别弄丢了。”

    春花瞪大眼睛不解的问：“什么东西啊？”

    姑妈不满的看了春花一眼：“存折啊，你家里的钱和存折都得放好，那是你以后过日子的老本。你还有俩孩子需要你养活，手头不攒俩钱，你们怎么生活啊。”

    春花垂下眼睑低声的说：“没有存折。”

   “怎么可能！“姑妈吃了一惊：“大牛没有给你说存折放到哪里了啊？”

   “姑，我真的不知道。票据存折都是大牛保管的，平时放到哪里我都没有过问过。这些年家里也根本没有存款的，就是今年的棉花款昨天领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给队里的人付钱呢。”

    姑妈看着春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孩子，这可不是小事。按理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事，大牛人还尸骨未寒，现在就说存款的事似乎显得有些薄凉。但什么事都要有长远打算，做为姑妈，你是投奔我来了，现在你糟了难处，我就得替你以后打算。大牛不在了，你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孩子怎么抚养，所有这些，大牛的父母兄妹都该给咱们个交代，或者有个什么说法，毕竟你养的是他们家的孩子。但是，家里的钱你要自己掌握住了，如果他们拿走了，你手里没有一分钱，你的日子就难上加难了。”

    大表妹插嘴说道：“是啊，姐，他们或许也正在琢磨这事呢，他们一定会担心你改嫁或者不管孩子一走了之，他们会通过掌管钱来控制你。这钱是你和姐夫辛辛苦苦赚来的，你得拿着，无论多少。象现在这种情况，孩子的抚养，他们家兄妹都该尽一份责任的。关于老人的抚养也是个实际问题，两个老人没有收入没有存款没有退休工资，什么都没有，又已经年迈，就抚养老人这一块，他们兄妹们都该尽一份力。”

    春花一时有些愣了。这些问题都是她从没有想到过的，原来还有这么多事啊。她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

    表妹们认为自己有超强的第六感和灵敏的嗅觉以及推理判断能力，都摩拳擦掌的加入对存折的藏匿地点的地毯式搜索中去。大家搜索结果是一无所获，连张纸影都没有见着。

    再搜，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所有的地方都搜遍了，最后得出结论是：“没有希望。”

    表妹们的情绪由悲伤到兴奋又到沮丧。姑妈的表情凝重起来，并充满了担忧。

    “这个大牛，没有让我侄女享到福，这么早就撂了挑子，真是可恨。”姑妈看着憔悴的春花，不由得愤愤不平起来。“这样，拿身份证到信用社去查一下，看看钱是以谁的名字存的，如果是在春花的名下，那就好办了，挂失后别人就是拿到存折也没有关系，这事要快点去办，免得夜长梦多。”

    春花看了看怀里的黄毛小儿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关于钱的事落实了，大家都觉得轻松了一些，但是因为找存折被暂时搁置一边的丧亲之痛，又像洪水般漫过来，大家的心里都很沉重。在收拾大牛旧衣物的时候，睹物思人，姑妈老泪纵横：“这大牛昨天还和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今天人就没有了啊。”

    这世上难把握的，是死亡吧。

    “大牛每次到街上去，都是急着办完事往回赶，每次都是饿着肚子回家，他从来不舍得在外面饭馆吃一顿饭，不舍得浪费那个钱。也不想给亲戚添麻烦，所以每次回家都像个饿死鬼似的，催着俺给他做饭。”春花一边洗着白菜一边和表妹说起大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