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李劼人重庆当厂长
(2023-01-11 10: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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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李劼人文化 |
分类: 散文 |
(发表于2023年1月11日《重庆晨报》“朝天门”副刊)
李劼人重庆当厂长
王 雨
1933年元月,青草坝的长江岸边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民生机器厂的厂长李劼人,一个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卢作孚。天冷,穿老厚棉袄的他俩不停地哈气暖手、使劲跺脚。他俩身后是民生机器厂的厂区,下游是修船造船的巨大船坞。
“作孚,这里跟近在咫尺、人气鼎沸的朝天门相比,显得沉寂、荒芜,你咋个把厂址选在这里?”比卢作孚长两岁的李劼人问。
“老懒,你问得好。”卢作孚笑答。老懒是李劼人的笔名,卢作孚跟他在成都的报社共事时,是保路运动的战友、好友,“确实,这青草坝方圆不过两里地,既无楼堂馆所,亦无风景名胜。可我和第一任厂长陶建中就是看上了这个地方,图的就是它位于长江、嘉陵江的两江交汇处,方便轮船停泊。这里挨临朝天门大码头,是重庆城的天然门户。依山傍水、河滩开阔,很便于修船、造船。”
“是恁个的嗦”
“这青草坝挨山,如是战事打到重庆,我们还可以挖些个能够容纳上千人的山洞,既能防空袭,又不停产。”
“作孚,你想得还远。”
“劼人老兄,这个厂来之不易,建厂之初只有4台车床10来名职工。现今,已经有近300名职工了,机器也增加到了40多台,你这个厂长的功劳不小。”
“我是半路上车,拣了个落地桃子。呃,你咋想到要挖山洞?”
“三年前,我带考察团游历东北,眼见日本人在东北之所作为,才憬然于日本人之处心积虑,才于‘处心积虑’这话有了深刻的解释,才知所谓东北问题者十分紧迫。日本人侵我中华的野心实在太大,国人还懵然未知。”
李劼人点首:“作孚,为兄佩服你这远虑。唉,我们现今这个战乱不止的国家,恼火啊!”
卢作孚说:“是恼火。根本有为是需要办法,是需要整个国家的办法,是需要深谋远虑的长时间不断的办法……”
二人说着,去下游船坞慰问了正忙碌维修轮船的工人们。又到厂区挨个巡视了车间和设计室,对员工一一问候。两人都振奋,希望设计室的年轻技师、技术员们勇于创新,设计制造出民生公司自己的轮船。走出设计室后,卢作孚看陈旧、简陋的厂区房屋,叹道:
“劼人,我们现实的条件还太差,可不比你那在成都的居所‘菱窠’啊。”
“我那居所不过是个小庭院,而这里有浩瀚长江为伴、民生轮船为伍,是个大世界。”
卢作孚笑:“文人就是会说话。呃,你啷个把你那住所取名‘菱窠’?”
李劼人说:“‘菱’是当地地名‘菱角堰’的简称,‘窠’嘛,是因其小也。”
“那地方不错,院中一汪月牙形的碧水倒映古屋,水里可见游鱼,长有桃树、野草,还闻小鸟鸣叫。”
“哈哈,你把我那住处比作世外桃源了,就有人以为我是在那‘小巢’里躲避战乱呢。”
“你不是那种人,你是在潜心搞你的翻译和写作。”
“作孚,知己也。”
二人进到厂长办公室里,办公室的人端来火盆送来茶水。熊熊炭火暖人、袅袅热茶暖心,两个老朋友的话更多。
卢作孚看那陈旧的办公木桌:“你看,我把你这个在《群报》《川报》当过总编的人,搞翻译、写作的人,弄来坐这个厂长位置,对不起呢,委屈你这个大才子了。”
李劼人说:“我得感谢你呢,我总不能老是关在那‘小巢’里啊,来看了你干的这番事业,大开了眼界。我哪里是屈啊,我是重庆乃至四川最大的民营机器厂的大厂长!”
卢作孚笑:“呃,劼人,你这个在蒙北烈大学和巴黎大学读过书的归国文才,一定在写啥子吧?”
李劼人呷口茶水,答非所问:“作孚,你晓得天回镇不?”
“晓得,你啷个说起天回镇来?”
“那镇子寂寞,一潭死水。那蔡大嫂做的豆腐倒是好吃。”
卢作孚盯他笑:“哪个蔡大嫂啊?”
李劼人眯眼道:“人些都喊她邓幺姑。作孚老弟,我是时常在想她呢。”
卢作孚哈哈笑:“你老兄有趣,这个邓幺姑一定生得好看!”
李劼人道:“好看,她敢做敢为敢爱敢恨。”
“劼人你……”卢作孚欲言又止,呵呵笑,“劼人兄,你给我说过,民生机器厂后山那栋茅屋里有对夫妇,户主钟幺哥,他女人钟幺嫂。”
李劼人也笑:“这个钟幺嫂圆脸,皮肤黑红,身体结实,爱串门、管闲事,说话大声舞气,还有点风流。”
卢作孚嘿嘿笑:“邓幺姑,钟幺嫂,劼人,你……”
李劼人哑笑:“作孚,我们不说幺姑幺嫂了。我给你说,那保路运动之大波时时激动我呢!”
卢作孚明白,他是在构思写作。
他俩在这长江之滨的厂长办公室说话,都没有想到,李劼人两三年之后出版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长篇小说,成为被郭沫若誉为“中国左拉之待望”的大作家;卢作孚日后会成为名留史册的大实业家。
滚滚长江东流水,托载了无数的船只、人员往返,也吞噬了许多的船只、人员。这年的5月,英商太古公司的一艘千吨巨轮“万流”轮就触礁沉没在了。
李劼人跟随卢作孚赶到了长寿县柴盘子江段的沉船处。但见水道弯曲狭窄、水流湍急,咆吼的江水扑岸。他蹙眉观水,仿佛看见了静躺于河沙中的相当于半个足球场的206英尺的这艘巨轮。“万流”轮原名“隆茂”轮,7年前,其主人利用它制造了“万县惨案”,当时的“万流”轮在云阳县的川江航道里横冲直撞,撞沉中国木船3艘、淹溺中国船民数十人,引发了英帝国主义炮舰炮击万县的事件。这艘巨轮沉没后,太古公司和保险行十分焦急,就在4个多月前,委托了权威的上海打捞公司打捞。上海打捞公司派员实地勘查后,发现轮船沉没在滩险流急的狭窄河道里,认为根本无打捞之可能。万般无奈之下,太古公司只好以5000元标价将其拍卖,却无一家公司应标。
卢作孚与李劼人厂长商定,派了民生机器厂的张干霆工程师和驾引人员前往查看,又亲自前往查看,认为有可能打捞。当即拍板,以5 000元签约买下了这艘价值达60万白银的巨轮。“万流”轮是被礁石划破沉没的,船底陷在河床的泥沙里,尚无法确定破口的位置。卢作孚、李劼人与大家一起制定了打捞方案。
“成不成就看今天了。”李劼人说。
“但愿成功。”卢作孚说。
柴盘子江边成了一个大工地,堆满了摇车、钢缆等一打捞器材,帐篷林立,人声鼎沸。一身油垢的张干霆走来:
“卢总,起重的钢丝绳已经套牢在船头船尾了,摇车的钢缆也套牢在轮船两边了,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张干霆原本是上海某轮船公司的工程师,因无学历未受重用,他精明能干有事业心,人称土专家。卢作孚、李劼人觉得此人可用,两年前,礼聘他到民生公司供职。他确实有胆有识,敢接这棘手的活路。这些天来,他带领大家挑灯奋战,清除了积压在沉船上的泥沙,把8只装满鹅卵石的木船沉到水里,与沉船捆牢在一起。如同艰难的耕耘者,就等收获了。
“劼人厂长,你发号令吧。”卢作孚对李劼人说。
“作孚,你是民生公司的总舵手,还是你发话。”李劼人说。
“好嘛。”卢作孚高喊,“开--始--打--捞!”
顿时,众多的水手奔向大江、潜到水底,将那8只木船的鹅卵石快速搬空,木船便向水面浮升,系牢的钢绳就带动“万流”轮向江面浮升。与此同时,岸边响起雄浑高亢的号子声,人们使劲摇动绞车。奔流的江水冒起股股水泡,涡流飞漩。水里和岸上的两股力量巨大,沉重的“万流”轮开始往江面浮升。
李劼人、卢作孚都激动,两人伸臂搂抱。
“看,往上浮了!”李劼人喊。
“会浮起来的!”卢作孚说。
此时,那拖船的钢缆绷直得如同满弓的箭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张干霆大喝:“停,停住,停住!”
绞车工立即停住绞车,“万流”轮在江面隐约可见,湍急的江水咆哮奔腾,仿佛欲将钢缆劈断。李劼人的心冒到了嗓子眼。张干霆指挥人们浮水到轮船边,拆除船上部件、清除锅炉舱内的煤炭。李劼人笑:
“他们这是在减轻船体的重量!”
“有办法!”卢作孚点首。
一连几天,卢作孚、李劼人都投入到了打捞工作中,人们劲头十足。
拆除轮船上部的房间、烟囱容易,清除淹在水下船舱内的煤炭艰难。这些用“民生精神”武装起来的民生员工,日以继夜轮番苦干,硬是一箩筐一箩筐将船舱里的近两百吨煤炭全部挖抬上岸。卢作孚和李劼人也都成了浑身水湿的挖煤人。李劼人吟诵白居易的《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前后经过两个来月的打捞,1933年5月18日这天,轻装后的“万流”轮完全浮出水面,卢作孚搂了张干霆的肩头说:
“干霆,谢谢你和大家!”
张干霆说:“卢总,有你和李厂长坐镇指挥,又亲自上阵,它敢不上来!”
李劼人道:“此事要是其他公司来做,结果就难说。”
这艘轮船被拖回青草坝的民生机器厂大修,激情的厂长李劼人带领职工自主设计、昼夜施工,将这庞然大物拦腰截断,把船加长到220英尺,加大了马力,增加了载重量,使其成为了川江上的旗舰。日后,李劼人在他的《自传》里写道:“这件事震动了船业界,尤其震惊了外国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民生公司办到了。太古公司十分震怒,日本人也专门派人到民生机器厂刺探情况。谁也搞不清中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领。”
弹丸之地的青草坝从此更不可小视。
“万流”轮的起死回生,创造了修造船史上的奇迹。为纪念这大快人心之事,卢作孚将修葺一新的“万流”轮改名为“民权”轮。民生公司的庞大船队里又多了一艘往返长江的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