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散文:风雪高原行
(2022-06-02 1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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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风雪高原行
王 雨
一
人生会有许多的经历,有的经历是终生难忘的。
1969年4月,有点儿文艺细胞的我,被抽调到成都军区后勤部进藏宣传队。那年我24岁,没有去过西藏,好高兴。宣传队集中排练后便出发,四至八月是山里的黄金季节,必须在八月大雪封山前返回内地。任务是为川藏公路沿线的大小兵站慰问演出。在新都桥兵站分岔,从南线进去,到昌都兵站后,从北线返回。
宣传队乘坐一辆带棚的解放牌军用卡车,几乎是每天爬一座大山,到了一个兵站稍事休息,便要演出。演出场地几乎都是食堂。观众呢,大站不过几十人,而小站,台上人反比台下人多。当然,观众是热情的,无论哪一个节目,那一张张黝黑粗糙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巴巴掌拍得山响。也难怪,这些兵们常年住在山里,过着“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寂寞生活,除了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和少得可怜的千篇一律的文娱节目外,什么也看不见,宣传队这台节目对他们自然是满目生辉了,况且还有一帮俊俏的女兵。宣传队的节目有舞蹈、诗朗诵、男女声独唱、大合唱、乐器独奏、山东快书等。还有我编写的《送医下乡》小歌剧,我是剧中举旗帜的演员。
我们4月13日从成都出发,首站是川西雨城的雅安兵站,这是个大站。站长热情地领我们去食堂吃饭,两三碟小菜,白米干饭。刚拿起碗筷,兵站的警卫员、炊事员、招待员等官兵们组成的宣传队倒先为我们演出了,敲锣打鼓击锅铲,说唱蹦跳。这笨拙真诚的演出,我们由衷鼓掌,疲劳顿消。
第二站是紧挨二郎山的滥池子兵站。二郎山是典型的“阴阳山”,阳面是康巴高寒干燥的气候,阳光灿烂;阴面是川西阴冷潮湿的气候,阴雨连绵。滥池子兵站就坐落在阴冷潮湿的二郎山脚下,担负着过往部队翻越二郎山的食宿接待任务。这是个小站,也称新沟兵站,山林密布,雾气弥漫。
为兵站官兵演出后的次日清晨,我们正准备出发,得知刚从这兵站开回成都的一辆军车翻车了,车上人昨晚还看过我们的演出。从雅安医院派人路途太远,需要我们立即去救援。我们宣传队的队员多半是军医、护士,大家都积极报名。队里决定七名队员参加,其中有我。我们的解放牌军车开到一险道处停下,那军车是从这里翻到200米深的谷底的,谷底乱石遍地,没有下去的路。已有路过的军民在救援,是拉绳子下去的。我们也都拉绳子下去,都一心想尽快救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下到半山腰时,一个小战士对了我喊,同志,注意,千万不要碰着那块石头!他边喊边纵身过去,用肩头顶住那块石头。那是块巨石,足有几十斤重,稍一松动,会整个一片都垮塌下去,在谷底救援的军民会有生命危险。这位小战士的行动令我感动。我谨慎地下滑,抓绳子的手发麻发痛,不敢松动半点。来参加救援的唐安民队员是宣传队里年长的,他有心脏病,出发时,领导就做了规定,不许他做重活,可他跟我们一样抓绳子下到了谷底。我们立即对七名重伤员进行了抢救,转送去了附近的医院,另有三人在我们到达之前就不幸遇难了。
这突发的翻车对我有压力,还没有翻越二郎山呢,便体会到了川藏公路的险恶。而年轻的我,更为那渴盼已久的神秘高原神秘西藏所诱惑。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哪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羊肠小道哪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那个被它挡。二呀么二郎山,哪怕你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这首1951年由洛水作词,时乐濛作曲,孙蘸白演唱的《歌唱二郎山》我们都会唱,当年的军民不惧千难万险、流血牺牲,终于把公路修到了西藏,才能有我们这雪山高原行。
当天中午,我们翻越二郎山。
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这是进藏的第一座高山,当年,解放军十八军的将士修建二郎山路段时,每公里就有7位军人为之献出了生命。汽车兵们留下段顺口溜:“车过二郎山,如过鬼门关,庆幸不翻车,也得冻三天。”解放牌军车盘山而上,到山顶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沿途峰峦险要,古木丛生,恶岩似猛兽张着的巨口,瀑布从天而降。听兵站官兵说,要是早晨上山的话,是一片雾的海洋,什么也看不见。下山后,进入泸定县,我们参观了当年红军飞夺的泸定桥,大渡河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喧嚣奔腾。
二
顺大渡河上行,我们来到康定城。“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旋律优美的《康定情歌》在我耳边响起。这是一座斜躺在几座大山脚下的藏汉杂居的小城,大渡河水绕城流过。房屋低矮,街道狭小,没有成都、重庆的繁华喧嚣,却有大自然的清新静怡。天空瓦蓝,顺山沟刮来的风会带走军帽,人可以靠着风走。宣传队在这里休整一天,我们几个男女队员在街上转游,明丽的阳光照得远处的跑马山金灿灿地。行至半途,天空突然变脸,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仿佛一个巨人拿着一把巨帚在清扫苍穹。大家齐奔向一棵大树,紧紧围抱树干,担心会被狂风刮走。风暴过去后,我们一个个都成了泥人。有个女队员的额头被碎石砸了个青包,气得诅咒发誓说,下辈子再不上高原。
次日,阳光明媚。我们观看了康定军民宣传队的演出,藏民演员都才20来岁,整场演出几乎都是舞蹈。在这高原上,连续一个多小时的舞蹈,看得出来他们很累,却始终情绪饱满。也有唱歌节目,有的演员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坚持唱,能唱一句唱一句。我们感动,晚上的演出格外卖力,连演两场,其中一场是为52陆军医院演出的,深夜才休息。
去新都桥兵站要翻阅折多山。
折多山海拔4200多公尺,没有二郎山险要,山势平缓。树木不多,长有爬地草,有藏族牧民放牧牦牛。解放牌军车开上山后,宣传队下车歇息。前面的山峦被积雪覆盖,似白色的火焰。我们一帮年轻的军人兴奋地朝雪山跑,跑得猛,到山前时,都胸闷气喘。我用军帽装了积雪做小雪人,大家在雪山前照了相。唐安民队员没有跟我们一起跑,有心脏病的他面色青紫,喘吁留下遗言。比他年长的北方人的冯鸿彬队长说他瞎扯,给了他氧气袋吸氧,他慢慢缓解过来。冯队长和我都是38陆军医院的,他是放射科军医,业余喜好文艺,很会管理。我们医院宣传队和军区后勤部宣传队,他都是队长。
军车开下山后,是另一番景象,看见了由石头垒建的房屋和牦牛皮搭建的帐篷。几个藏族少年追了我们的车跑,边跑边喊:“金珠玛米,扎西德勒……”比胸口。开始我们不知道他们啥意思,后来明白,他们是要毛主席像章。军车减慢了速度,我和坐在后车挡板内的几个队员,都取下自己戴的毛主席像章给了他们。他们高兴地挥手道谢:“托切那,托切那!”
军车加快速度前行,快到新都桥兵站了,一团黑云滚来,跟着是暴风雪,天色骤暗。我们没有思想准备,穿得少,一个个冷得发抖,眼前一片混沌。大约十来分钟,军车驶出这片混沌,天又亮开,新都桥兵站在望。到兵站后,受到热情欢迎。兵站站长接到我们来的电报后,组织士兵去河里打了鲜鱼,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午餐。上高原以来,队员们都感头晕、心跳。一向筋蹦的我也口干、唇裂。翻越折多山、遇见暴风雪,我担心今晚的演出能不能坚持下来。冯队长在演出前动员说,跟这些常年驻守在大山里的官兵们相比,我们吃这点儿苦不算啥。当晚的演出是成功的。
都桥兵站是我们南北线行的分岔处,我们从南线去雅江兵站。雅江兵站坐落在离雅江县城11公里外的谷地里。凡到一个兵站,我有一个任务,了解兵站的好人好事,编写节目。我找了兵站的指导员,指导员立即召开了班长会议。交谈得知,他们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搞生产,向穷山恶水要要粮。在这海拔3000多公尺的山沟里,兵站的23名官兵开垦了大片荒地,每年收获4000多斤麦子、5000多斤土豆、萝卜等蔬菜。我编写了说唱节目当晚演出。
“135兵站开门见山,空气稀薄无有人烟,气候无常一日三变,兵站官兵志比钢坚。”我在135兵站写下这日记。这里海拔4100米,百里无人,只因从新都桥兵站到这里正好135公里,且又需要为汽车兵建个休息点,就在建了这个小站。这里条件差,汽车兵只是路过吃午饭。兵站官兵最渴望的是有车队住宿,他们便可找人聊天,了解内地的情况。每当有车队住宿,兵站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我们的军车还在一公里外时,兵站干战就举了红旗敲锣打鼓来迎接,站长、指导员领头高喊:“欢迎,欢迎!欢迎来到135兵站,就跟到了家一样!”我们住下后,听了王指导员和唐良刚班长介绍兵站干战艰苦奋斗的事迹,都鼻头发酸。演出前,冯队长振臂喊:“向135兵站官兵学习!向135兵站官兵致敬!”我们跟了喊,喊得响亮。
三
理塘县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挤坐在车厢后面的我提不起精神,太困乏太累,一身都不舒服。我将毛皮大衣裹了裹,蜷缩身子,往身旁的冯队长身上挤靠,感觉舒服了些。小王,到理塘了。队长说。我懒懒地抬头朝车箱外看,嗬,这哪是我想象中的高山险城,分明是另一番景致的川西平原!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飞机场里,四周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平直的公路便是飞机的跑道。天际白亮亮地,烘托出绵亘不断的奇丽雪峰。哈,看见了马群,精神为之一振。马群的右前方是座小城,房屋多是石头垒砌的。有两座较高的建筑,队长说,是百货公司和新华书店。军车没有开向县城,又朝前开了10多里,停在了白墙黑瓦的理塘兵站门前。同所有其他兵站一样,兵站官兵如同紧急演练一般,飞快地抬出大锣大鼓,一时间,欢呼声锣鼓声响彻四野。住下后,第一件事便是躺卧到划分给男队员住的宿舍的通铺上。我伸展开肢体,长吁口气,觉得此时是天底下最舒适最奇妙的享受。有队员说,这里有温泉。冯队长笑说,兵站早为我们做了安排,吃了饭就去洗温泉澡。我饭也顾不上多吃,加之高原上气压低,煮的饭总是夹生的,也不想多吃。
这高山温泉很简陋,几堵板墙隔出几个池子,池子老大。男女队员分开洗温泉澡。泉水很清,水很热,同内地温泉没有两样。
我和男队员们忙不迭脱去军服,扑通跃进水里。冒着团团热气的池中充满感叹。女队员那边一阵笑闹。我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温泉水里,身心都舒坦。进山这些天来,坐车一路尘土,演出一身汗水,早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了。挨我的男队员说,听说这温泉水是圣水,早先,当地人是不常来的,他们一年只来洗一次,洗去身上的污垢,求得万事吉祥如意。我点头,一方一俗嘛。
晚上的演出,大家都很精神,得到队长的夸奖。演出结束,刚要卸装,兵站门口响起了锣鼓声。城里来人了,恳请我们宣传队去县里演出。冯队长决定加演一场,全队20多人立即向县城出发。广袤的高山旷野里,载了我们的解放牌军车跟随县里的卡车行驶,车灯的光柱划破夜幕,投向墨蓝的夜空。山野的风抚过,远方有鹿群驰骋。
雪峰间,静躺着碧波湖,一汪湖水似一面巨大的镜子,折射出七彩晨辉。事件万物有大美,这七彩的晨辉无限美。湖水是有语言的,把心中的诗句画在湖面藏在湖中。军车开到义登兵站,当地的藏民过节般高兴,赶来看演出。我们给藏民们送了毛主席像章,一位70多岁的阿妈手捧像章激动不已。川藏四处的筑路工人要求我们去演出,否则他们要在路上把我们拦住。为加强备战,他们放弃了3个月的休假时间抢修公路。这些长年战斗在高原的筑路工人,住的是帐篷,风霜雨雪是他们的伴侣。我们为工人们露天演出,开演不久,天降大雨,工人们在雨中一动不动。冯队长指挥我们继续演出。观众和演员感动了上天,收了雨去,月亮出来,繁星满天。
巴塘兵站的气候比我们走过的兵站好多了,这是个大站,四周的庄稼茂盛,一片郁绿。宣传队为驻军和群众连演几场。五一之夜,我们参加了巴塘军民联欢晚会,观看了当地军民载歌载舞的演出,老阿爸老阿妈也登台舞手跺脚。加上我们宣传队的演出,可谓是盛况空前。我第一次看见藏民们跳锅庄舞,是演出前的黄昏,夕阳斜照的金沙江畔,一群藏族男女围成圆圈,自右而左,有节奏地长久地边歌边舞。原生态的质朴舞蹈。
在海棠兵站,我们应兵站干战要求,与他们进行了篮球友谊比赛。在内地打球不足为奇,而在这海拔3700米的高原打球,对于我们都是第一次,我只打了半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四青年节,我们在竹卡兵站度过,收听了毛主席“青年运动的方向”的广播,年轻真好。
去荣喜兵站演出后,我们翻越海拔5000多公尺的东达山。细雨霏霏,军车行至一个连接两个山包的下行弯道处时停住了。这段路又窄又陡,两边是万丈悬崖,泥泞路面很滑。司机班长跟队长说,为了保证队员们安全,全部下车步行走过去,由他一人驾车驶过这段路。队长同意。队员们诅咒着这险路,走到下面回望,队长打手势指挥军车缓缓下行。车轮稍一打偏便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大家都为司机班长捏了把汗。眼看车就要驶过那段险路了,人们开始松下气来。就在这时,有女队员惊叫,呀,危险!只见汽车前轮忽然向左边打滑过去。队长狠命向右打手势,车身却向左倾斜,顷刻间,便会出现车翻人亡的悲剧。千钧一发,司机班长果断地朝右适度打方向盘,车身正过来,军车驶过这段险路。这场合,够考验人的,大家都啧啧赞叹,为司机班长鼓掌、比大拇指。
我们去的东达兵站,还属于成都军区管辖,前面的兵站则属于西藏军区管辖了。“东达何其高,军人志更坚,生死考验人,终过险路段。”我在日记本上挥笔。
四
灰蒙蒙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目极处,是西藏军区邦达兵站。邦达兵站海拔4000多米,年均气温零下15度以下,最低气温零下30多度,冰雪覆盖期达6个月,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演出时,宣传队员们都气喘吁吁。我很同情这些常年住在这荒原高山上的官兵们,他们以高原为家,还风趣地说已在这儿选好了坟地。要是换了自己,真不知该怎样去生活。
我们在邦达、酉西兵站巡演后,来到这次任务西行的终点站西藏昌都。
昌都位于西藏东部,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过,是通往拉萨的必经之地。昌都兵站是大站,大家都情绪饱满演出。75陆军医院在昌都,宣传队去慰问演出,见到了老同学。时间真快,她们在西藏高原扎根已经六年了。当年,我们年级的女学员几乎全都分进了西藏,我们一帮男学员都觉得她们弱不禁风,吃不了西藏高原的苦。可她们一个个都挺精神的,反倒关心我:“唉,你刚进来,不适应吧?”“看你,两颊都潮红了,嘻嘻。”“你们在台上演出好卖力,好累啊!”此一时彼一时,西藏高原粗粝的山风,让她们这些年轻的女军人变得坚强了。
昌都的群众对我们报以热烈的欢迎,为满足广大群众的要求,我们在东方红广场演出,观众爆满。演出洗衣歌时,下雨了,夹杂有冰雹。台下的观众依旧聚精会神看演出。冯队长鼓励我们加油。在乐队弹月琴的我和乐队队员和台上演员都继续演出,这场雨中演出效果奇好。
解放牌军车“轰隆隆”爬山,我们从北线回返,到达雪山之巅的英雄的卡集拉兵站。这里海拔4800米,是川藏线最高的兵站。夏天了,还是一片雪的世界。我们在这里住宿一天,听了兵站指导员、站长和班长李太良的介绍。他们在这荒芜的大雪山上办了宣传站,每年伐木烧炭15000多斤,还翻过雪山去开荒种菜。报务员李作胜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医嘱是不能在高原工作,他却一直坚守岗位。我们是带着崇敬的心情为他们演出的,周围的藏族游牧民也来看了演出。第二天,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白云漂移。藏族游牧民要跟我们合影。雪地里,站着坐着宣传队员和男女老少牧民,一个个都咧开干裂的嘴笑。兵站的一位小战士,用我们带的老旧的120莱卡相机留下了这珍贵的合影照片;留下了当天宣传队员与兵站官兵篮球友谊赛的珍贵照片。这里的干战们确实苦,就说一日三餐的米饭、面条吧,总是夹生的。我肚子饿了,还是得咽下去,而他们是长年都这么吃的。我在日记里写下:“雪山之巅,白色火焰,高原雄鹰,不惧万难。”
青泥洞兵站不大,却盛产鲜鱼,到了七八月份的鱼季,一个战士一个早晨便可钓上两斤来重的鲜30多斤。兵站官兵每年要钓5000多斤鲜鱼供过往人员食用。晨风拂面,好奇的我跟随两个战士到河边垂钓,水很清,看得见鱼儿游动。我跟他们学,寻找沙粒包裹的小虫子做鱼饵,鱼儿很快上钩。只遗憾没有到鱼季,钓上来的鱼还小。
在江达兵站演出后,我们翻越川藏公路最高的山脉雀儿山。军车吼叫爬山,遇上3次冰雹,豆大的冰雹“哔叭”击打车棚,女队员们惊叫。雀儿山的最高峰海拔6168米,“爬上雀儿山,鞭子打着天。”我由衷感叹当年开山筑路军民的英勇无畏、万般艰辛。队长让军车在公路的最高处停下,我们欢呼雀跃下车。高处不胜寒,冷风嗖嗖,大家都裹紧了军大衣。穿翻毛皮鞋的我跺脚蹦跳喊叫,一览群峰小,唯我山头笑!大山传来回鸣。
“甘孜”,意为洁白美丽的地方。长江支流雅砻江和达曲、泥曲滋润的甘孜县,当年,朱德、刘伯承、任弼时、贺龙在这里召开了甘孜会议,实现了红军二、四方面军会合北上,举行了庆祝大会。我抽空转游了县城,街上的百货公司、新华书店开门晚,就开上午两个小时,迎接远近来购物买书的藏民。
炉霍县、道孚有特色。炉霍县有“望果”节,“望”是藏语土地的意思,“果”是藏语转圈的意思。藏民们捧香炉举幡杆带青稞绕地头转圈,期盼丰收;道孚县鳞次栉比的藏族民居,白顶白墙,木结构涂成棕色,蓝天白云辉映,似妙不可言。
宣传队在甘孜、炉霍、道孚兵站和县城演出多场,备受欢迎。
五
璀璨的朝霞为终年依附在鳞峋峰顶的银铠甲镶上金边,太阳仿佛含羞的少女在雪峰间悄悄露出脸来,犹如一笔浓醇的珠红点落在宣纸上,向四周浸润。去掉了顶棚的解放牌军车缓缓向雪峰的谷地行驶。靠坐车上的我饱览雪山风貌,这雪山,它时而像可亲的长者,时而像暴躁的力士。而军车驶向八美兵站时,它像一个温柔的雪山拉姆。
“拉姆”是藏语“仙女”的意思。
想起途中那座没有积雪没有树的扁馒头状山峦,长满了爬地草。淡淡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一派金辉。我爬上山头,扔下皮大衣,好奇地观赏这些近乎枯萎的小草。冯队长说,这草是牦牛的精美饲料。我疑惑,这些干瘪的小草能哺育出膘肥乳旺的牦牛?好奇心驱使我划燃火柴去点小草,小草一点便燃。开始,是一股淡淡的火苗,火苗随山风朝一个方向燃烧。我想到途中冯队长给我理发,火苗就像一把理发推子,不一会儿便推出一块秃地。我索性爬到地上,两手支着下巴,观赏着这火的“推剪”。风助火长,在一片“吱吱”声中,火势向四周蔓延,在阳光的折射下迸发出异彩。“嘭嘭嘭!”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响,冯队长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他呼呼喘气,裹紧毛皮大衣向火苗滚去。那火已燃开一丈见方,发出“吱吱喳喳”的爆鸣。队长从火的这端滚向那端,又从那端滚回来,火终于被压灭。他悻悻地站起来,怒目盯我。我蹙眉,又“扑哧”笑。他站在那儿,鼻头和面颊被熏黑了。队长没有笑,你胡闹,这山连着那片山林,会引起了山林大火的!我不笑了,后怕不已。
“哐哐,吃哐吃……”欢迎的锣鼓声打断了我的遐思,军车停在了八美兵站的地坝里。
八美兵站坐落在雄峰俯视下的谷地里,除了兵站的十来个干部战士外,四周阒无人迹,使人感到单调、空旷、孤寂。演出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信步朝那排桉树走去。有几个战士在树下松土,那认真劲不亚于在培植一株株名贵花木。也难怪,在这光秃秃的荒原上难得有这几点绿。我数了数,一共八棵树,长得疏密有致,几乎在同一直线上。它们不像我们军医院的桉树尽力蓬展开枝干,而是竞赛般将颀长的身躯伸向蓝天,枝端凝冻有白云。山风吹过,枝叶儿频频抖动,相互倾首,仿佛在低声细语。绘画爱好者的我激动,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画写生。矮而粗壮的兵站站长像一截树墩杵到我跟前。八棵树跃然我笔记本页面,它们舒展袅娜的身姿,翩翩欲飞,远处的雪峰若隐若现。川东人的站长呵哈笑,安逸呃,这哪里是八棵树,分明是八美图!跟你说,早先,这山头上没得一丁点儿绿,后来,飞来八个仙女,变成了这八棵树,要不然,我们这里咋叫八美兵站!“八美图。”站长说可得真好,我们何不排个“八美舞”,兵站官兵一定喜欢。宣传队那个胖胖的天才的舞蹈组长会立即编排出优美舞蹈的。
我这想法没能实现,这是个只管饭不管住宿的小站,我们演出后就要离开,行程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我这想法在我后来发表在《红岩》上的中篇小说《大山的回鸣》里“实现”了:“石仲林的‘八美图’画好了,宣传队员们争相传看,赞口不绝。石仲林对朱队长说:‘队长,我们排个八美舞吧。’朱队长击掌:‘对,我们完全应该通过各种形式来歌颂战士们热爱高原一草一木的崇高情操。’‘好呵,队长,马上就排,我动作都想好了!’大邹凑过来。这位天才的舞蹈组长边说边做了几个洒脱的动作。“八美舞”排练得很快,第二天晚上便在八美兵站演出了。在优雅、抒情、节奏明快的乐曲声中,赵敏等八位高挑姑娘舞姿优雅。伴演高原战士的男队员,动作舒展、热烈,穿插在‘八美’之间,充满了高原战士的乐观诙谐。引得观看的兵站干战笑声不绝。乐队加快了节奏,八位姑娘舞手跺脚。‘踢踢踏,踢踢踏’整齐而响亮的藏族踢踏舞步声响彻场内,仿佛一支剽悍的马队在草原上驰骋……”
离开八美兵站,我们路过南北线分叉处的新都桥兵站,再次回到了美丽的康定城。当晚,为康定兵站官兵演出,其中有我为复转干战写的诗朗诵。台下坐有20多位即将转业复员的干部战士,他们在风雪高原战斗多年,很值得尊敬。
我们一路上边巡演边编排新节目,有歌舞“兵站门巴呀姆热”,有独唱“高原战士想念毛主席”,有话剧、快板、诗朗诵和藏汉舞蹈等等。冯队长说,这些来自川藏线的反映高原军民生活的新节目,回到成都要做汇报演出的。
6月8日,我们回到成都军区后部勤招待所。稍事修整后,向军区后勤部的首长、干战做了汇报演出。礼堂内坐满了观众,掌声哗哗。这掌声是对我们汇报演出的肯定,是对我们风雪高原行的嘉奖。
白驹过隙,时间真快,转眼53年了,已经转业到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工作的我,真想再次风雪高原行,重温那刻骨铭心的苦乐历程。高兴的是,我的学生去了。西藏昌都现在是重庆市医疗对口支援地区,我的参与国家重点课题的学生去了那里,完成了远程医疗会诊科研项目,在当地小有名气。我在视频里看了远程医疗会诊,在学生的微信里看到了现今变化好大的川藏线,由衷地高兴。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