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中篇《翠绿色的梦》1
(2018-01-09 11:41:07)
标签:
王雨中篇小说翠绿色的梦 |
分类: 中篇小说 |
(发表于广州军区《虎门》文学杂志1988年2期)
一、每一座山,都托着一个翠绿色的梦,一个藏青色的思索
南国大山,苍郁葱翠。起伏的山恋似虎威威的勇士伫地而立。亚热带暖风将座座山头披上绿甲,在融融日光下闪着绿光。
山腰间,一条蜿蜒的公路盘旋而上。一团灼人的军人绿和一点耀眼的红顺大山壁向上移动。这是前线战救所的一辆救护车正以最高速度向后方野战医院运送着一名危重伤员。
救护车急驰在山道上。一旁是飞逝而过的碧青山岩,一旁是幽绿如兰,鲜翠欲滴的雨林。
车厢内,战救所长叶岩,护士小晋紧护在担架上的伤员孙薇身边。刚打过急救针,孙薇的呼吸渐渐平稳。叶岩稍稍松下口气。
“应该让她上去的,……”叶岩心里喃喃。可你不会让她上去。
南边的战火紧了。上级命令,战救所派小分队上前沿救护伤员。军医孙薇为不让她上去而朝他拍了桌子,骂他不近人情。他两眼把她狠狠一瞪:“执行命令,你不能上去!”而后,一拽手枪带,走出帐篷,朝整装待发的小分队大喝,“出发!”率领小分队朝前沿奔去。
孙薇跟出来:“叶所长,我求你了……”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四十出头的人,还是那么爱动感情。女人的眼泪,不值钱的……不,孙薇的泪一颗颗都是珍珠。叶岩的鼻子酸了一下。就同意她上去一次吧,他铁硬的心在熔化……不行,他心里在吼。战争不是儿戏,越近前沿,离死神越近。死神的幽灵是没有选择地在交战者双方头上盘旋,带走它所接触到的人的灵魂的。哪怕让我叶岩的灵魂被带走一百次,也不能去碰她一下。他的心凝结成了钢:“不行,你不能去!”
她不再求他,紧咬嘴唇立在那里。那一刹那,她的脸色冰冷,眼里填满尤怨。
叶岩没有想到,他领小分队上去后,孙薇会去南溪河边同那帮嘻哈说笑的小护士们一道洗被单。孙薇高挽裤腿踩在漫过膝头的河水里。南溪河水好清,粼粼波光映衬得她好年轻。她搓揉被单,让带血的被单在柔滑的碧波上飘动,那血红色渐渐溶进碧波之中……小晋看见了,喊她上岸去。她知道孙薇在大山呆了许多年,她那受过伤的左腿常犯病。可她不理会,在河水里扑拉着被单。小晋踏着水走过去……
“嘘——嘘——”
“轰!……”
敌人的一阵炮弹袭来,没有目标。罪恶的炮弹在河中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
“卧倒,快卧倒,孙医生!……”小晋大声呼喊。
孙薇倒下了,是随着炮弹的爆炸倒下的。
碧青的河水泛起了血红。血红在阳光折射下斑驳金辉,顺河面划了道彩虹……
救护车一颠,叶岩的心子一紧,护着身前的孙薇。他埋怨车开得太急太颠,却又巴望这车早早越过崇山峻岭,到达野战医院。
“该让她上去的。”他想。那位被他和她截去双腿的尖刀排长说过,现代战争是立体的,越接近前沿,安全系数越大……
救护车爬上了山顶,视野陡然开阔。迎面有座更高的青山,四周围也都是层层青山。啊,大山!每一座山,都托着一个翠绿色的梦,一个藏青色的思索……
二、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
川西坝子西头这山蓝青青,雾蒙蒙的,一座山骑在一座山上。最高远的山头上可以看见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放亮。
军区卫校六一级三班的四十多名男女学员军容严整,身背背包,手执锄具排单行顺山腰上行。灾荒年间,生产自给,各班轮换来这山里种菜。本来,三班全是女学员,是西藏军区来内地招收代培的。而今天,多了七个男学员,他们是从成都军区招收的男学员班抽调来的全校的标兵学习小组。归属三班,以加强劳动力。
开初见这大山,小青年们好振奋。走走,便叫苦不迭。有的女学员竟边走边哭了。哭得最伤心的是人称娇小姐儿的孙薇。
她刚满十六岁,长相、成绩都是三班的佼佼者。而出操、军训、劳动却差极了。城市女兵,娇,吃不得苦。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衬托出极好看的身姿。扎一对小刷扫辫儿,登一步抖一下。边走边欷虚欠着,步子瘸了。走着,干脆停下来。
她一停,队伍拉老远。走在后面的男学员组组长叶岩急了。想超过去,可路道窄,就容一个人。
“你……快走呀!”刚调来,叶岩不认识她。
孙薇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转过带泪痕的脸:“我走不动了,你走吧,谁又没不让你走。”
“你?……”少年气盛,叶岩最看不惯军人撒娇,往身后吆喝,“五组的,跟我上!”腿杆长,一步从孙薇头上跨过去。心里骂,个臭娇小姐儿。
军令如山,五组学员效法组长榜样,便都要跨。
孙薇恼了,喊:“敢跨!”怒目圆瞪,接着,跺脚挥泪“哇哇!”哭开了。
任专职的女班长挤着人过来,问明情况。将叶、孙二人各一通批评,又取下孙薇的背包压到叶岩肩上,以示惩戒。码头边装卸工的儿子叶岩不在乎,背上走得风快。他十六岁半了,个子全组最高。带着稚气的脸上热汗涔涔。额头口鼻很有棱角,两眼很有神采,走路时总是把前胸挺得突出。他品学兼优,军训、生产总是名列前茅。
到目的地时,叶岩放下背包。孙薇忙过来接住:“呃,慢点,别掉地上弄脏了。”说着,朝他报复而又感激的一笑,“你叫叶岩,全校的标兵?是吧?”
叶岩只顾收拾自己的物具,没有理她。
“我叫孙薇,三班的落后群众。往后,请你这团员多多帮助。”孙薇说着,倨傲地笑望着他,两眼一耀一灼,“真的。”
叶岩盯她一眼。他喜欢她的爽直,讨厌她的娇气傲慢,哼了一声,走了。
菜地是先来的班刚垦出的一片林木稀疏的荒山地。只有一间牛毛毡房,地铺挨地铺刚可容纳下四十来个人。
铺地铺时,男学员们谁也不把铺铺在男女学员相接处。
女班长来了,令人将唯一的一张木床放到交接处:“我年岁最大,睡这木床。叶岩,你是组长,把床铺在我旁边。”见叶岩不动,“小鬼,人不大,倒封建!”动手为他铺床,还拿手拍了他的头。
叶岩脸刷红,赶忙自己铺。心想,她活像自家那大姐哩。
大山之夜,又静又黑。人们长途跋涉,早早都躺下了。屋梁上挂盏煤气灯,气上得足。好亮。照着牛毛毡屋顶、竹蔑墙壁和墙底四周挨满的地铺。山里蚊子嗡嗡,都挂了蚊帐。
男学员这头,一溜儿死静,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女学员那边就热闹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翻天。有道是,人多为王。
“呀,小不点,你真坏,把我的裤子拽到你的蚊帐里去了!”
“喂,副组长,别睡得太死,下班岗该你站哩!”
……
女班长的哨声响了,喝令睡觉。一声招呼,全屋便鸦雀无声,总归是军队。
叶岩躺在草席上,感激班长发话,要不然吵得人心好烦。她翻动了一下身子,一闪眼,愣怔住了。
女班长这床板高离地面,床下面是空的。他看见了那边蚊帐中平躺着的女学员,是孙薇。穿着白色短衣裤的她额头光洁,鼻梁纤巧挺直,嘴唇微闭,下巴上翘。洁白的胳臂,细长的脖颈,突起的乳峰,收拢的小腹和长长的下肢,构成了一组朦胧迷人的优美曲线。像雕塑大师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般丰满柔和,每个部分都是那么自然、匀称、微妙、悦目,透露出青春的气息……
叶岩感到惊奇和惶然,全身有一股热流在膨胀。他为这幅图景诱惑着却又狠狠斥责自己,仿佛猥亵了圣灵似地。他闪闪眼翻转过身子去。就在他闪眼的刹那,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那黑玉般一耀一灼的眼睛好动人,没有了白天的娇横和傲气。
叶岩转动过身来,拉军服盖住自己的身子。他的心怦怦跳,好久不能平静。她的那双眼睛、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眼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
“嘟,嘟嘟!……”
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无论上课还是生产,这种紧急集合每月总有两三次。这是军队学校。
三班学员全部都条件反射地跃身起来。穿衣、蹬裤、相互挤碰着打背包……从哨响到全班到场院列队完毕,不过三分来钟。
微熹初透,天色朦胧。天地间的亮带上立着一队年轻的军人。
女班长腰束阔牛皮带,斜挎五一式手枪,英姿飒爽立在队前。她宣布,今天抽查五组的着装。
叶岩听着,心里咯蹬一跳。夜里睡得太死,醒来稍迟,忙乱中未在背包后打备用鞋。亏自己还是组长、男兵,等在队前出洋相吧。想着,有如五爪掏心。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这双手正朝他背包带里卡上一双解放鞋。他扭头看,辨出是孙薇……
班长发出了跑步走的口令,学员们沿山涧小路跑去。晨曦照亮山地的时候,汗流浃背的学员们返回原地。班长挨个地检查了五组的着装。十分满意。表扬说,男学员就不一样。整齐划一,不拉一样东西。女学员就差了,总是缺这少那,跑一圈回来背包就散架……说完宣布解散。
“杀!”学员们大喝,散开,忙着洗脸漱口去了。只有班长还反手叉腰立在原地。
叶岩从背包后抽出那双六号军鞋来,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他扭过头,不见孙薇。正纳闷,听见低低的喊声。
“叶——岩!”
循声望去。见孙薇半藏半露在老榆树旁,向他招手,还指自己的脚:“我也没打备用鞋!”
叶岩这才看清,孙薇赤着一双洁白的脚。不禁心里一阵感激、灼热、不安。他偷眼朝班长看。幸好,班长背对着老榆树。他蹑手蹑脚朝着榆树走去……
三、血染的绷带缠满她的头部,只露着那双一耀一灼的黑眸
山,是何等的博大;世界,是何等的辽阔。大山、世界,充满了春的活力。而这活力是因为生命的存在,是因为生命的常青。尽管这生命同大山、世界相比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微不足道。
但,是生命的光焰照亮了大山,照亮了世界;而大山、世界又赋予了生命的常青常绿,历世历代而不衰。
此刻,那跳动的军人绿,那跃荡的火焰红,使这南国大山何等地鲜亮,辐射出一种崇高的神圣的光晕。
“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一个清脆的女声悠远而清晰。
“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南国的大山跟着发问,嗡嗡回应。
叶岩紧盯着孙薇脚上那被血染红的白丝袜子,心里颤栗,耳际嗡鸣。
当他的目光顺着她那遍处是伤的躯体向上移动的时候,倏地一亮。昏迷中的孙薇睁开了眼来。血染的绷带缠满了她的头部,只露着那双一耀一灼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