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炉商陆火守岁_踞石斋王莹

每年仲春，商陆嫩苗刚刚出土，茎壮叶硕，青翠欲滴，诱人垂涎，掐一把回去，置沸水中焯一焯，挤干水份后切成碎末，用干辣椒末爆炒，香气四溢，一大盘上桌，保证顷刻即吃光。过些时日，商陆茎叶渐茂，拣嫩茎干采摘，撕去表皮，将茎肉切成长斜片，加大蒜、辣椒一炒，也是不得了地好吃，用袁州方言说“吃了会寻根”。前不久，《春台》杂志到西村采风，我在石溪水库旁边掐了一把商陆嫩苗，交给食堂，嘱其焯水后用干辣椒末炒，谁知厨师却将它切成寸段清炒，竟也十分好吃，淡淡的土膏清香，大快朵颐。商陆是好野菜，怪不得有人会将它当蔬菜栽种。但是，以商陆入肴，千万不要误食垂序商陆，这是一种与商陆很相似的有毒植物，也是种外来植物，其茎红色（注意！商陆乃绿茎），花果穗下垂，故名。

商陆以根入药，具有行水消肿功效。南北朝陶弘景所著《神农本草集注》称：“商陆，近道处处有，方家不甚干用。疗水肿，切生根，杂生鲤鱼煮作汤。”这话很有意思，由于路旁到处都长有商陆，医家也懒得备干货，需用时随时去挖，“切生根”三个字说得很实在。商陆虽普通且多泛，但《神农本草》、《药性赋》、《本草纲目》、《本草备要》等许多古代医药著作，都对它的药效、功能作了详尽记载，并没看轻它。传说，当年曹操用十六种中药名编成谜语，以试华佗之才，其中“三十除五兮”一句，谜底便是商陆。可见，商陆的出彩率很高。商陆浆果成串，成熟后颜色墨紫如凝血，所以有古谚曰：“商陆子熟，杜鹃不哭。”意思是有商陆在，就用不着杜鹃啼血了。有的地方干脆称之为“胭脂草”，妇女取其果汁涂染额头和指甲，就地取材充当化妆品。

“三十夜里的火，十五晚上的灯”，这种过年习俗仍在各地广泛存在。但是，除夕燃一炉商陆火守岁的习俗，似乎仅存在于古代文字之中，在现实中从未见闻过，不知哪里仍保留有这种习俗吗。除夕燃商陆火守岁，最早见于《唐书》，也是讲述裴度“除夜叹老，至晚不寐，炉中商陆火，凡数添。”张岱不过是故事翻新而已。宋人姜特立也有“商陆火添人独坐，沉檀香冷岁还徂”的诗句。然而，除夕商陆火的习俗不啻唐宋特有，到清代仍有关于它的诗咏。陈洪绶《饮酒读书图题诗》云：“白发萧骚一卷书，年年归兴说樵渔。驱愁无法穷难送，又与先生度岁除。炉添商陆火如霞，供得江梅已看花。手把深杯须烂醉，分明守岁阿戎家。”诗中“又与先生守岁除”、“分明守岁阿戎家”两句，说明此诗不是借典抒怀，而是写实之作。金农《己酉除夕》诗，有“自添商陆火，谁送水衡钱”句。吴敬梓《丙辰除夕述怀》也说：“商陆火添红，屠苏酒浮碧。”这些诗句表明，最起码在清代，仍有除夕燃商陆火守岁的习俗。

为什么除夕要燃商陆火守岁呢？还真没找到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的理论根据，只能根据手头资料，一步步去分析、推理。我发现有些古代医药著作对商陆的表述，不仅仅说它能治病，还提到了它另一个作用，那就是能“杀鬼精物”。《神农本草》就说：“商陆，味辛，平。主治水胀，疝瘕痹，熨除痈肿，杀鬼精物。”《本草崇原》则作了进一步说明：“商陆禀金土之气化，……杀鬼精物者，金之肃杀也。”我的理解，所谓“鬼精物”就是由妖魔鬼怪所散布的瘟疫邪厄。但仅说因“金之肃杀”，而能“杀鬼精物者”，过于虚渺，难以服众，得另辟蹊径。

道家很看重商陆，不是看中它能吃能治病，而是它另有神奇处。道教经典《道藏》称商陆为“章陆”，曰：“章陆，章陆根，味酸，有毒，主胸中邪气，涂臃肿，杀精物，炼五脏，散水气，根如人形者神。生故墟田间，三月八月采。章陆一名夜呼，一名荡根，一名当陆，一名苋陆，一名长根，一名商陆草，一名神陆，一名白华，一名逐邪，一名天草，一名逐阴之精，此神草也。”商陆的这些别名都很有趣，但是其中有一句“根如人形者神”，却很有玄机。古人喜欢给自然物添加人为的神化色彩，比如将根如人形的植物看得极神秘，认为这些植物具有某种神通，能聚天地之精气，能通鬼神，人参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商陆根酷似人形，因而有的地方称之“土人参”。古人认为鬼神喜欢栖居于根似人形的植物之上，晚上甚至还能听见鬼神的啼叫，商陆因而得了个“夜呼”的俗名。民间有种叫“耳报法”的巫术，就是将植物的人形根贴于耳间，凭之与鬼神通话，以知晓过去、未来之事。《救荒本草》称商陆为“章柳”，用它所施的耳报法就叫“章柳耳报法”。《太平圣惠方》据说成书于宋淳化三年，书中有神仙服商陆根方，更是玄乎，其曰：“商陆根，白者，五十斤，端午日午时收，以皮囊盛于屋北，悬之百日阴干，上捣细罗为散。每服三钱，以水调下，日三服。不过三剂，鬼神来朝。久服，海神使鬼来持。”由此看来，古人眼中商陆绝非凡草，它不仅能“杀鬼精物”，还可以通鬼神，所以能有“神陆”、“逐邪”、“天草”、“逐阴之精”等一系列酷名，《道藏》也誉之为“神草”。据说有些道观还会特意在建筑物周围栽种商陆，以借神力。

除夕燃商陆火守岁，应与古代新年烧药辟邪的习俗一脉相承。中国传统节日，一般都寓有祈福消灾的内涵，端阳、中秋、重阳如此，上元、中元、下元也如此，除夕乃除旧布新之时，就更需祈福消灾了。所谓消灾，我理解就是“杀鬼精物”，而辟瘟则是其中最主要的。古人相信焚烧药物，可以驱除、禳避瘟疫之害。《岁时广记》有载：“正月一日，京城人皆煎术汤以饮之，并烧苍术以辟疫疠之气。”孙思邈《千金要方》也收有辟瘟丹方：“皂角苍术降真香为末，水圆如龙眼，大朱砂为衣。正旦五更，当门焚之，禳灭瘟气。”民国《南丰县志》则载：“岁除，换桃符春贴。夜则爆竹。或列炭数行，烧避瘟丹。围炉坐更阑，谓之‘守岁’。”商陆既能“杀鬼精物”，又可通鬼神，自然可入烧药之列。《道藏》有灵宝辟瘟丹方，由二十四味药材组成，其中就包括商陆二两，曰：“以上二十四味，按二十四气，为末，米糊为丸，如弹子大，火上焚烧一丸。”看来，古人早就懂得烧烧更健康，除夕燃商陆火守岁的习俗，也就不难理解了。

岁入仲秋，商陆次第开花、结果。其花甚小，似是肉质，着曙红色，花茎同色，花序如穗，虽不艳，却有种玉质晶莹感，很讨人喜欢。果实青涩时，宛若一串串排列整齐的小南瓜，浑圆却带棱，一旦成熟，颜色迅速变化，由深绿变红，再变紫，最后成紫黑。这时，茎与根都高度木质化，貎似灌木，就可采挖了。商陆“近道处处有”，采挖不是困难事，只须一阵功夫，便可挖满箕筐，洗净，切片，晒干备用。待除夕夜，燃一炉旺旺的商陆火，一家大小围炉守岁。因为多且采挖方便，商陆也就不值钱，正好它又根如人形，人们信其是能通神鬼、驱邪消灾的神草，这可能就是除夕燃商陆火守岁的成因。根如人形，能通神鬼、驱邪消灾的植物很多，名声大的如人参，但是如果要在除夕燃一炉人参火守岁，除了帝王家，普通人家很难有这个能耐。而商陆“近道处处有”，只要愿去采挖，贩夫走卒也能满载而归。除夕商陆火，黎民百姓都烧得起，即便“迨晓不寐”、“ 凡数添之”也无所谓，无非是使点力多挖几蔸而已，所以它才能成为民俗而流行。

“商陆火添红，屠苏酒浮碧。”吴敬梓这两句诗极富场面感，除夕夜守岁，围着红红的商陆火，喝着绿绿的屠苏酒，搔首思往事，静候新春到。除夕饮屠苏酒习俗，现在某些地方仍有流行。屠苏酒泡制方法极简单，以花椒、肉桂、防风、大黄等中药材浸泡白酒便成，除夕夜全家大小一起饮用，以求驱邪辟瘟。然而，屠苏酒的饮用方式却很别致，其程序由幼及长、由小及大，家中最高长辈饮在最后。古人的解释是因“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这解释也非常有趣。燃商陆火守岁的习俗可能失传已久，我们不妨复复古，商陆反正多得是，秋冬之际多采挖一些备用，待到除夕夜，将“三十夜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全家大小围坐火炉守岁，饮着屠苏酒，不时往火炉投几块商陆根，看着它在火中慢慢燃起，慢慢腾起如霞的火苗，慢慢化成雪白的灰烬，不必作通神鬼、驱邪消灾之想，只为领略传统，发思古之幽情，感岁月之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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