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哭泣】
(2016-06-17 00:42:17)
我父亲始终是一个相当严厉的人。有一次远远看到要饭的走到了我们家门口,我赶紧把院门顶上,父亲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半天却什么也没说,以至于浑然摸不着头脑——我错了?我这不是给家里节省粮食么。今天才明白父亲那目光中的憎恨:你个狗杂种啊,门的作用本来就是聋子的耳朵,要饭的从来不在被拒之门外的行列。——我错了,亲爹!
坐在手上的人进入我们胡同口的时候,似乎所有人家门都关上了。他跟其他要饭的不同即在于他是一个用手走路的人。这样的人还算要饭的吗?秃子头上的虱子。
用手走路的人不仅属于残人,也是恶的象征。我看着他坐在一个安装了四个小轮子的木板上,半截身子牢牢捆绑在木板上,跟平板上捆了一块用以堆砌金字塔的大理石差不多。两只前后摇曳的手里分别握着一根小板凳,算是船桨了。甚至我觉得那是一只八脚怪,比如章鱼,比如蜘蛛,比如螃蟹,等等。
我跟别人没什么区别,想来他们也如此看待那用手走路的人。他不敲门,只在门口停顿一下,喊了一声“有人吗?”今天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空谷不传音一般的绝望——你的声音,被黑洞吸纳了,那冷漠之墙,俨然回绝了任何对话的可能性。沉默是冷漠的爱人。
他可能习惯了,继续往前行。那天父亲不在家,或者即便在家,我的关门以及门外的声音,不足以怪。记得那人“走过”——跋涉过——的路上,痕迹比踩高跷的还要深刻。真的,这世界上,你再也遇不到这样的踪迹了,足迹了,步履了,脚窝了,行藏了。你只能遇到一次,而你却不珍惜。我将用一生去寻求并解读或阐释这种“接地气”的本源。
从十六岁开始,我进入了漫游期。或旷野,或城镇,或睡梦,或黑暗,或语言,或其它神秘未知。总之,这漫游先从荒野和陌路开始,语词牵引着身体,从大地浮托出来的事物中,慢慢探触着相互交流的诸种可能性。当我从浪漫的意绪融入叙事的冲动,即意味着这一生我只能成为一个书本中的冒险家而不会成为现实生活中的野心家。一直有好几年,总能在河床附近遇到那个坐在手上的乞讨者。
他自动将自己放逐出了寻常的乞讨者行列,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做到。他不睡在镇上,不睡在门洞或店铺附近,不睡在人和畜生能看到的地方。只有荒野,耶稣和佛陀一样所处的荒野,才容纳得下这个人。当然,我没看到他具体的住处,而只见到他从干涸的河床中某个臭水沟里舀水或刷碗。
那几年的春天极为干涸,似乎有抗不完的旱。每一季的庄稼,似乎都要浇水种植和培育。我诅咒太阳而吟咏夜色甘露。那我极为无聊地骑着自行车绕着场院转圈子的时候,看到那人的身影并悄悄放下车子,蹑踪而去,躲在河岸上的草垛边,看到了他滚到臭水沟边刷碗。一小堆麦草还在冒着烟火。
那是什么样的臭水沟呢?上面全是浓厚的青苔,而且打农药的常从这灌水或刷洗喷雾器。至于其它垃圾乃至脏污,更是难以想象。你听不到蛙歌,也听不见鱼儿的蹦跳,只有青苔散而复聚,进而凝结住了任何光明以至于和周遭的青草联结为了一体。那人竟然匐在边上,伸长了手中的瓷盆,荡开青苔,而后舀水刷碗。从烟火的位置来看,他煮饭乃至喝的都是这湾蚊虫都烂得播种孑孓的臭水。这世上最震惊的一课,来自于此。从此我觉得自己吃的再精美的饭菜也不过搀杂了各种地沟油和毒物的大粪。——不,粪便也比垃圾食品干净。
他那么安静,那么自觉,那么坦然,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源自我单向度的观察,如此足矣。于他而言,比死更需要勇气的不过是活着。既然死都不怕,那活着也不过视死如归了。吃喝拉撒睡等基本层面的需要,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堆不活动的死肉和一堆能运动的活肉,二者腐烂的质量你能比照出来吗?他残损的仅仅是下肢,而肠胃强大的功能犹如毒蛇从来无法毒害自己。比毒害更毒的是人性与权力。原欲总有销蚀任何自然的功能。我所理解的臭水坑与草木蚊虫所理解的,岂是一回事?
蚊虫和蛇从不咬我父亲的,缘故在于他烟酒茶三者全沾,可谓五毒俱全。他与我祖父走了两个极端,却殊途同归,即在于我祖父不烟不酒不茶却活了100岁,我父亲也不会死于90岁之前。单一价值判断抑或二元辩证法,戕害了目光之外的第三以上维。
所以我要重新阅读施洗约翰与耶稣乃至托钵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