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期,父亲跟赤脚医生老勺的关系特好,好到了什么程度呢?忘年交。
是的,父亲比老勺大一轮呢,而且还不是一个村的——镇上,我们一村,老勺八村;我家西便门,老勺东牌坊,相距大概二百五十米吧。
老勺的家,也是药铺。来扎针的,无论男女老少,就在臭烘烘黑魆魆的厨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褪掉裤子,趴在锅台上,撅着屁股,等着那一下辣乎乎的疼传递过来。当然,提裤子时,两手一定沾了或多或少的黑锅灰。
老勺人笨手拙,扎针很疼的,回家睡觉前,你摸一摸屁股,那上面一定会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疙瘩。他别的药也没有,只有去疼片和土霉素,无论什么病,即便猫狗猪牛驴马骡老虎狮子大象,也是这些。
这天,父亲牙疼,就去了老勺家,要买去疼片。正赶上老勺喝酒了,心情舒爽,于是二人对谈了一会。老勺没给父亲去疼片,而是避孕药。
父亲差点骂出口来。
你可以想象,一个哑巴闰土一样的斯文老实人,蹲在地上,被老勺高大的近似孔乙己一样的身影罩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避孕药”,岂不羞死人?幸亏父亲蹲习惯了,才没一屁股坐下去。
他刚要起来,准备回家,老勺说:“老庞啊,咱俩即便不是老相识,街坊邻居的我还能骗你?——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这避孕药治牙疼比去疼片还有效(本目纲草:此招不可胡乱尝试)。你先回去吃两片,要没效,明早你过来割我的蛋子。”父亲就信了。
回家偷偷摸摸地服用了,疗效显著,立竿不见影。
从此两人就成了朋友了。
这样的人不成朋友,岂不玷污了宇宙对称原理?何况,一个牙疼顾不及蛋子而信奉人言,一个信誓旦旦并以割蛋子为盟。
绝对是我姐结婚后“回四”(民俗大词典:结婚第四天回娘家)那天,老勺第一个拎着鸡蛋过来喝喜酒,此事我记得很清楚,过五百年也忘不了。
至于老勺超生第三个儿子喝面条(民俗大词典:孩子出生第三天,亲朋好友来送米——《民俗大词典》:孩子出生第三天,给孕妇送米送面送鸡蛋送衣服送……统称送米,俗称喝面条),我父亲也拎着鸡蛋去的(老勺给我家二十六个,我父亲得给他三十六个,见《民俗大词典·礼物之谜》之“鸡蛋里的中国”)。
后来大家都发现,老勺这超生的二小子竟是个大傻子,父亲跟我们讲述的时候,竟嘎嘎笑了,大概觉得自己幸亏没给老勺割蛋子吧。
就这么着,两人或两家,一个头相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一直好到了老勺搬到大街上开牙医诊所。
此时父亲的牙差不多将他疼成了神经病。
当然他是那种哑巴神经病,即只知道捂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几个小时也不动弹。唯一动弹的可能就是双脚,我感觉他想把自己埋进地里去,可惜他又没种子的生力和钻机的劲道。他只能用双脚粘住自己的脚印和影子,好像动一下,那脑袋会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炸裂。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父亲只能去找老勺要避孕药吃了。
这避孕药你知道,女人吃多了,好像身体会触电似的紊乱;男人吃多了会什么样呢?你看看街头鱼摊摆在地上的水槽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大怪鱼就知道了。我父亲则没胡子、没头发、没体毛、没腰杆、没气味,整个一条轻飘飘的影子。
当这条黑影找到老勺的时候,正好成了老勺的试验品。
——我干脆给你拔掉算了,省得三天两头让你遭罪。
影子就同意了。
于是老勺开始给钳子、螺丝刀子、小锤子消毒——就是将暖瓶热水倒碗水里给泡一泡而已。
影子早急不可耐地张开嘴了,像个嗷嗷待哺的小燕。
因为没麻药,它能感觉到螺丝刀子冷冰冰地伸进来,然后开始撬那道缝隙。
(很多年后,我成了个石矿里干活的,但不是纯粹的石匠。每次放完炮后,我们就开始拿着铁钻、大锤子去对付那些巨石;放炮药的时候,得打孔。一个人握着钻子,一个人抡着锤子砸。相互配合好的话,闭着眼也行)
影子闭着眼,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没有形状的巨石。
螺丝刀终于插进牙缝去了,然后开始撬啊撬啊——影子跳了出去,它嗷嗷啊地叫着,一路狂奔……
老勺捏着钳子和小锤子,笑眯眯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黑影,道;“来吧,把螺丝刀还给我,——就一下,就完事。”
(很多年前,他成了个专给韩国菜馆钓狗的。童年时,村里好吃懒做、吊儿郎当的插队知青们教给他一个花招,即将烧熟的咸菜疙瘩,扔给狗,那狗猛扑上去嘎吱一咬,再也松不开嘴了,好不容易甩掉了,却发现满口牙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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