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堂兄刚死了,死前特意于遗嘱中交付我一件厚礼。参加完葬礼后,顺便也将礼物带回。现在,关门关窗而后很虔诚又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发现是一台老式单卡录音机,里面还有一盘磁带。
当年几回回梦里没去延安而指望着得到它,不啻是今天卖身卖肾而求的爱疯7。可惜,当年的我真想不出卖什么来得到爱物,毕竟身没好型而肾本残缺。唯一可卖的是力气,却注定精卫填海一般竹篮打水。
赶紧买了四节三号电池,装上,看堂兄会不会留有更珍贵的遗嘱,说不定某个银行账号及其密码呢。磁带徐徐转动,不久传来了异样怪异、苍老沙哑的声音。
谁的声音呢?一会儿咳嗽,一会儿打喷嚏,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呵斥,一会儿放屁,一会儿嗷嗷哭叫,一会儿嚷着拉屎撒尿,……总之,整个一群活动肉尸所发出的日常聒噪。
赶紧关掉,开门开窗,透透气,抽根烟,定定神,蹦蹦迪。而环顾屋子,似又没什么栖居的异类,唯长明灯照亮地下室般杂乱的物品。还有自己越发空无的影子。
这声音肯定不是堂兄的,毕竟我记性还好使,……哦,想起来了,它是三叔的。已死去至少八年三叔的声音。没错,没他的照片及其他实物对证,我也能从记忆的匣子里抽出属于三叔语音短信的芯片。
那堂兄为何要将三叔的声音录下来并辗转留给我当遗物呢?三妈也早死了,其他堂姐们也零落四面八方,音信毫无,经年累月更难得一见或知闻。
凭堂兄这样的大老实人,还能有多大的玄机值得他费尽心机来积攒三叔的声音进而使之介入我干净而昏庸的生活呢?钱没有,权更无,才不堪其用,德能绩勤倒是有点,可惜伯乐和马都不敢用。唯一能玩味的不过一点破烂字画和所谓文笔,可这些有何意义?想不明白啊。
重新摁下磁带,三叔的声音继续爬出来,成群结队地爬出来,那录音机像一个被不小心捅掉的蜂窝,飞窜出了密密麻麻的蜂子、蚂蚁、蜈蚣、苍蝇、蟑螂、壁虎、蝙蝠、蜻蜓、蚂蚱、老鼠乃至知了、蛐蛐……
赶紧关上电闸,锁上门,然后跑到了阳光地带,并找了一间不太高级的寥落咖啡馆,在那狠抽了一会烟,又灌了几口掺水的速溶咖啡,才感觉心神定了一点。
很多人叫我张大胆,其实我胆小如鼠,睾丸也只有一只。三叔这样的死人声音都能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并屁滚尿流乱窜,可见名实不符从来害己不害人。怎么办呢?问问谁能帮我解答这个问题——即堂兄为何将三叔的声音录下来并储存着而后交付于我呢?
三叔是个鹤立畜群的彪形大汉,文采也斐然。当然,这么说是建立在矬子里面拔将军的基础上,即相对于我父亲及其他叔叔乃至二大爷姑老爷甚至周遭三姑六姨之类的而言。这也决定了三叔是当官而不是种地经商的料。没错,他50岁病退前已当了三江行省二元宝地区高山县的县委书记。
那时好像55岁才能退休,50岁病退算是组织照顾,并让早已亟不可待的堂姐接了班。堂兄是没机会的,那时他太小,穿开裆裤的八九岁年纪呢。等堂兄长到18岁时,三叔已从“三高”患者变成了一个瘫儿。从此堂兄再没参加高考,直接辍学回家伺候三叔了。从18岁到38岁这年三叔死,这期间堂兄还娶了一个歪瓜裂枣的厚道女人,二人又生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规矩儿子。大学梦自是破灭了,尽管他一直自学,却也有因无果,连个大专学历也没拿到。
瘫痪后的三叔太能哼哼了,一刻也离不开人。而家里呢,站着撒尿的只有堂兄,其他全是好吃懒做的堂姐堂妹们,见爸爸如此不堪,巴不得早日出嫁呢,越远越好,最好天涯海角。
三妈就不说她了,本来一童养媳,加上裹了小脚,连照顾自己都是个问题,遑论伺候三叔这样人高马大的瘫儿了。饶是瘫痪在屎尿味中,三叔的体重却一直保持在180斤以上。据说火化时,比常人多烧了半个时辰。
如许陈年旧事,饶是不足细究。还是继续研究这个老而不朽的破录音机吧。那磁带呢,暂时取出来,说不定将来会进老干部纪录体博物馆呢。
其实三叔何时死的,我们都不清楚,秘不发丧是肯定的。记得那年正月初一去三叔家拜年时,发现门关着,三娘坐在门槛上,而堂兄则站在门口,朝着拜年来的人一个劲地作揖,并念叨着“家父不便诸位心意领了谨请代我父母向各位令尊令堂问个好”。侧耳倾听,那院子里和堂屋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三叔”咳嗽吐痰的雄浑声音。
细想一下,这种礼仪设计也挺人性化的,谁愿意怀着一肚子的美味佳肴去忍受三叔那臭烘烘的怪味呢,就为了当面问一声不咸不淡、敷衍了事的“三叔过年好”?
第二年也如此。第三年也如此……第八年也如此,一直持续到三娘死而堂兄已卖掉房子并准备阖家迁往堂姐所在的高山县为止,我们才知道三叔早于三娘前几天就驾鹤西游了。
八年啊,我们只见了一次三叔的遗容和骨灰,只听见他咳嗽吵嚷、嚎啕聒噪、哭爹骂娘的声音,再无机会觐见他一次。或许,哀莫大于瘫痪而近乎死。死人不说话,活人说鬼话,胡说八道乱吼吼的大概是那魂已不在人世了吧。
如此说来,堂兄留给我的不光是三叔瘫后死前的珍贵录音,更像是一件难以复制的迎向灵光消逝的富含光晕的超原声艺术品。那我倒要从头至尾听一次,也算心祭一次我敬爱的三叔吧。
……
亲爱的老弟:
你在他乡还好吗?当你听到这录音时,我已不在了。听说你辞职并硕博连读,如今成了著名大学教授和牛逼当红作家,老哥甚是欣慰和骄傲,咱们家门总算祖坟葬对了一次风水宝地。我为你自豪,也为你祈祷,尽管这些年我们有些生疏,难得把酒话桑麻,但这与你无关,你不知道,我爸即你三叔的病也生生让我成了机械运动的行尸走肉。
这是题外话。我想跟最能懂我的堂弟说几句真心话:你三叔的录音是真的,而我和我娘之所以操持这个录音,原本初打算就是为了多领取几年的退休金。就这样,猫儿盖屎,一清二楚,其实你三叔早死了,偷着被我火化了。你们那次奔丧所见的骨灰盒和遗照,都是陈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句实话见了基督爷也胆大。
贤弟你能理解我的,还不是一个穷途末路逼出来的下下策?当年你我传阅果戈理《死魂灵》,那印象和感受是那么的深刻,只可惜我无法实现大学梦了,只能让强强(我儿你侄)来替我遂愿了。因此,哥在此三跪九叩拜托我大恩大德的好兄弟,强强即将高考,有什么问题或困难,请兄弟看我面子,帮着你嫂子和侄子多指点一下,将来能读你的硕士博士最好不过了。
长话短说,别影响我爸爸的声音在线。
永别了,我的亲兄弟!逢年过节,我会在阎王爷面前为兄弟多美言几句的。保重珍爱,来世再见!!
此致
敬礼
堂兄:张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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