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些什么人啊,怎么聚在这里了?!
这么说吧,旧时代生产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之辈,统统聚在这里了,与耶稣初进神殿所见不同,反倒像是一副荷加斯才能画出来的画。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如何辗转来此,他们怎么生活,他们是否安居乐业于此,诸如此类的谜团缠绕着你的目光,那目光越发膨大成了一块块的浸淫着蒸汽的玻璃。
他们看着你,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你,比哑巴所酝酿的核爆还要喧嚣的沉默,是否一声令下,即能蜂拥而上,将你粉身碎骨、抽筋剥皮呢。陶潜先生派遣的渔夫,到桃源洞也不过如此心境吧,只是未经表述,而只见到了伏羲之表,却不见地狱之貌。
教主就在你身后,你看不见的某个高距的宝座上。只闻其声而难见其人,这地下王国中唯一的光柱,全集中到那些奇形怪状的人面与体形上,以至于这一区域又形成了一口深陷的池塘,而周遭反倒成了外沿。
人体和脸,其实很有创造力的,只是被衣服之类的遮蔽了。现在,这些人,大致能做出匹配得上破烂衣服的奇形怪状表情并相互依靠而又摆出奇形怪状的雕塑一般的姿态,大致也算得上有意味的美的噪音形式。
只能看一会,听从“教主”声音的引导,继而赶紧坐在拴着粗绳的箩筐上,像一桶水被拔出去,如此才感觉释然一会。教主也跟着出来了。现在发现,原来其具有隐形功能的宝座也是一个自动上升的吊筐。
一个貌不出众的小老头而已。全世界的老头什么样,教主就什么样。大致一个瓜皮帽,一件四个兜的破旧中山装,一条露出脚踝的灯笼裤和一双露出脚背的黑布鞋。——同被邀请来的某海归教授禁不住啧啧了两句,大致难以置信或不屑置辩的口吻,随之遭到了惊诧的软性报复。因为接下来他们教门要进行阅兵表演了。
一干人士围绕着教主老头,站在巢穴口南侧的一个土丘上,只听教主拽了一下拴着铃铛的绳子,并双手紧握、吹了一下口哨。众人禁不住伸长了脖颈,随之看见从巢穴顶部的某个位置,飞出了许多缓缓移动的飞行坐蔸。是的,如出一辙、大小一致的坐蔸,里面坐着一个个的教徒,他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唯双手抱着坐蔸的前沿,仿佛乌压压的蚂蚱军团一般,浮在半空中,缓缓前行。
所有人都惊呆了,唯教主做出挥手致意的动作。
刚才在巢穴地上,你看不到腿脚,只能见到其奇形怪状的上半身和头部,而今所见,更是一截截雕凿好的肉块,从眼前横移并顺着一条条虚拟切线,直至渺茫的前方,并自动隐没于了地下。当然这种表演其实是源源不断,此起彼伏的,跟风景区乘坐的空中吊椅之区别在于它不是横向度、一次性的,而是循环往复的。
那位海归教授忽然尿憋了,说要去厕所。教主指着刚才上来的吊筐,让教授进去,然后摇一下铃。一会儿工夫,海归教授又上来了。他说,没有厕所啊。教主没再搭理他,海归教授只好捂着肚子,目光到处逡巡。我禁不住也想如厕了,于是进了吊筐,重新返回了巢穴底部。里面空空如也,都去参加阅兵了,自然也不存在厕所。或者说称得上厕所的空间,只有人马俱全时才有。地面,壁面,都清清爽爽的,不见一点污垢碎屑,也找不出任何栖居的痕迹。或许,因为阅兵吧,才将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平常也难免邋遢和龌龊的。
再出来,发现他们已开始了大联欢。天空中的坐蔸飞行表演已经结束,此时参观团的人员与教主的人马早就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彼此,唯见五颜六色的人不断簇拥翻腾,好像某个万圣节的派对。
正准备加入狂欢时,海归教授出现了,大概我是他唯一认得的入厕者。他牵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僻静之处,悄悄说——完了,我惹出乱子来了。我说什么乱子啊。教授脸都发黄了,牙齿打颤——我、我把一个教徒的辫子给削掉了。怎么削掉的?哎呀,很巧合很巧合的,也怪我手贱,拿着一块石头片玩,玩了一会就做出打水漂的动作,结果那石头飞了出去,直接将一个教员脑袋后的小辫子连根削掉了。
我完蛋了,教主要是发现了,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海归教授要哭了。带我去看看。
穿过拥挤的人群,海归教授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一手捂着后脑勺的高个教徒。那教徒一见我们,用眼泪涟涟的目光看着我们。海归教授悄声说,我们挡着你,你矮一下身子,别站得那个显眼。如此我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创口,不由得佩服海归先生扔石头片的功夫端的一流。翻翻口袋,竟然找出一根皮筋来,因为自己长发偶尔需要扎起来,这回也算派上用场了。于是我用皮筋绕着那教徒的脑袋前后箍了好几圈,才算将那脱落的辫子固定好了。只是他脑袋太小了,而皮筋又太松弛了。
现在,这位教徒重新恢复了原姿态,海归教授也坦然了,禁不住握着我的手,使劲捏了好几下。我俯身贴耳对他说,咱们赶紧走吧,早晚会被教主发现的,如此突兀如此醒目,你想,还能逃过他们修炼已久的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