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上过幼儿园,再说也没这个东西。与之类似的大概叫育红班,偶尔办几天,糊弄糊弄检查团。检查团统统叫“上级”。他们都怕“上级”。
育红班老师由妇女主任兼任。她是头一个烫发的,他们都叫她绵羊腚。烫发的都很时兴,时兴始于绵羊腚,接着日本头,继而黑裙子,最后尼龙丝袜子。
绵羊腚拿着一个竹板,呱嗒呱嗒响着,育红班的孩子们一个牵着一个,跟小羊一样转圈,并唱着口号“大米饭香又甜……”。他们很少吃大米,每年吃两次:一次腊八节,一次除夕午饭。
即便短时期的育红班,也不是随便人就能上的。他们都没上,光着屁股或穿着开裆裤,站在旁边看,“大米饭香又甜……”
胖子八岁,建设八岁,他七岁。明年就该入小学了。
春天,他们天天到河滩上摔跤,要么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或者麦地里剜菜,大致这三件事。
胖子摔跤永不服输,他会死死搂着你的脖子,让你无法挣脱,最终脸红脖子粗的是你而不是他。胖子兜里有零花钱,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摔跤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掉了出来,于是到处找。有一次,他将五分钱窝在手心里,然后进了裤兜。胖子找啊找,一直找到家门口,也没找到。
至于那个晚上胖子会不会挨揍,不得而知。零花钱跟压岁钱一样,你只有保管的权利,而绝没有消费的自由。
建设家会有卖不完的废品,大致牙膏皮,铜钱,要么野芋头。他哥哥和姐姐们多,要刷牙的。铜钱呢,不知道从哪来的。至于野芋头,到地里挖就行,那玩意根很深的,不好挖。
什么东西都可以卖钱,除了小石头、土坷垃、破瓦块。采购站大柜台后面,分成很多坑,里面就放着各种各样收购来的废品。建设拿着几把铜锁芯卖了不到两毛钱,他们就去了隔壁的新华书店。
书店玻璃柜台后,永远站着或坐着那个大胖子女人。她满脸横肉,气咻咻的,你要说几遍,她才懒洋洋地过来,问哪本。然后扔出来,一会儿功夫就要回去了。
公家人员都很坏的,他们才是看脸的。
他们买了一本《复仇》,边走边看。这电影他们都看过好几遍了,附近村都看遍了,最喜欢的就是割鼻子,那会让他们想到哈迷蚩。还有就是屠宰场射击,——那么多猪肉,一扇一扇的,馋死人了。
春天,采购站门前光秃秃的,到处是光。不长草的光。
偶尔他要拎着一篮子地瓜干,与建设和胖子一起去采购站换酒。采购站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个篮球架,西面扯南到北一排仓库,第三个门专门过秤,一个秃顶的满脸通红的大胖子,坐在磅秤后,过好了,让你把地瓜干倒进撑开口的麻袋,然后他写一张条子,让你到柜台那打酒。在家称好的重量,到大胖子这的磅秤上,就短斤少两了。
整个夏天他们都光着身子,晒得跟泥鳅一样,天天泡在河里。河里一片光芒,周围树丛和灌木丛一派蓊郁的蝉唱。
洗衣服的女人女孩都很美,她们洗过的黑长头发,跟水妖一样。男女授受不亲,即便小厮,也不得靠近。一条河,男女有别,男的只能在上游即拐弯处的沙滩上玩耍,那儿水也深,为大菜园浇地所用。
如果天旱,那只能随便找一个水坑,搅起一片浑黄。饶是如此,他们也拍打个不停,由此也学会了狗刨。
有大人在,才能一起去大池塘洗澡。至于水库,那要高手才行。其实他们十三四岁就成了定期出没于水库的水鬼了。
午后,父亲母亲们都睡了。他却睡不着,总溜出去,顺着梧桐树,爬到邻家废院子里,看有没有鸡蛋。那有个草垛,总有鸡们过来做窝,然后将蛋产下。每次都能捡到一两个。父亲不知道,母亲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
大湾也叫鸭子湾,只可惜从未捡过一颗冰凉的鸭蛋。
那天他往家走,走到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卷钱,绿铮铮的,全是两毛的。他会数数,却不会数钱,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把钱交给了母亲。母亲表扬了他,说有人找,就说我们捡到了。可惜,他守了很久,也没见有人找。那钱呢,母亲花了没有,他也不知道。
秋天有做不完的活。漫长的秋收,无穷无尽的劳作。最初从高粱开始,接着是大豆,然后是玉米,最后地瓜和芋头,漫长的冬天则掰玉米和剥花生。
地瓜也存在着很多程序。有春地瓜,有麦地瓜。前者晒成地瓜干,后者人吃猪吃或煮熟了切成片,晒成“干干肉”。
麦季和秋季,很多人都爱打架,大都围绕着粮食而来。
一把草,也能打成一片。
从春末,做祸就开始了。大致围绕着瓜桃李果及庄稼而来。春末豌豆熟了,于是偷豌豆吃;接着麦仁可以搓着吃了,就偷麦子。
不久小苹果开始挂了,就开始偷小苹果。有时刚播种的花生,也有人偷了吃。
农药也有人偷着兑酒里喝。
春天能吃的东西有限,大致榆树钱和槐花两类,或葱韭菜菠菜这三样,外加荠菜、灰灰菜、七七菜和苦菜。
夏天主要目标针对大菜园,或本地的,或外地的,总之,会有人捎信并安排晚上进攻何处的计划。一直到秋天,这种野战和夜战,莫不带有全民皆兵的色彩。有时广播会说有敌情、或卫星可能掉下来,于是这些野战部队,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当然,春夏冬三季的露天电影,也成了野战部队的插曲。
没人害怕黑暗,反倒觉得越黑暗越带有战争的刺激氛围。
人真能手可摘星辰。他坐在石头上,竟打了好几个盹,那电影还没结束。随地尿了一泡尿,接着看一会。散场后,懵懵怔怔往家走,一直走进睡眠里。
瞎子说书的时候,他又睡着了。胡琴、三弦、竹板音韵俱备,以至于那说唱的什么,反倒退隐了。无数的头颅,晃动的烟头,栩栩然地勾勒出一副中世纪的魔幻图像。那图像狰狞而朴拙,诡异而黑沉,朦胧而崚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