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就睡不着了,更早好像十二三就夜游。镇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冶游甭想,夜游反倒野游,孤魂野鬼似地游荡,消化掉那一肚子地瓜发酵的激奋。
有时会有电影,有时会有瞎子说书,有时会有马戏,有时会有打架斗殴的,有时会有偷鸡摸狗的,——有时会有卫星啊流星啊导弹啊美军啊苏联啊之类的降落。还有传单。
建设捡过一张,湿漉漉的,在地瓜地里。那纸质量真是好,在那时却是稀罕物,因为你从未见识过这种纸,何况上面的内容金光灿灿,且乘坐飞机并倒转气球、趁着东南风而来。
我们分到了隐秘的黄金。
16岁就睡不着了,跟中考压力毫无关系。至少没人管,毕竟屈居中下游,老师花名册里的编外人士;何况父母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他们才不指望你升学呢,那样的话,花钱不说,还要起早贪黑伺候你这比猪还金贵的祖宗——我母亲抡着猪食舀子,磕着猪圈们,含沙射影地诅咒道。
睡不着的缘由只有一个,看了《金银岛》。这书每年看一遍,或两遍,无数遍,吃饭特别吃饺子时,特爱看它。吃面条之类的就没法看了,因为面条稀烂稀烂的,得两手加上两眼一个窟窿才能对付得了。我父亲牙口不行,就爱吃烂面条,烂地瓜,烂芋头,烂馄饨,烂疙瘩汤,诸如此类的玩意。
那书真烂了,历经多年,却又无法再烂下去。以至于我觉得它是不是要决定跟我一起烂到底,烂无边,甚至要共同烂成一把骨灰,为这个破头烂腚的狗逼世界殉葬。
书是同桌张什么祥从家里带给我的。
张什么祥为校长张什么祥的同恶宗兄弟,却又是极谦卑而洁净的一个人。至今我不清楚他到底为何拿这样一本书来魅惑我,难道美人计?即通过书来因引我下水,最终让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混同被放逐荒岛的海盗,而他则趁此东山再起,超英赶美?
不太清楚。
反正我着迷了。
却未堕落,至少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人,而不是呆逼傻鸟。
要感谢这位张什么祥同学,在我16岁的时候,终于接近了孤独的本质,那就是自言自语都懒得说,面壁思过都不想破。我得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从此我想读书,而不仅仅想考学了。
16岁就睡不着了,到处黑暗一片,旷野无人。你知道,聒噪和吵嚷,比黑暗更黑暗呢,毕竟它们遏制了独处。
每天中午别人都猫在教室里装逼兮兮放臭屁的时候,我则坐在垃圾箱(砖头和水泥砌成的一个无门的猪圈样的场所),乘凉,深思。
春天,恼人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冬天的时候,某个周末抑或寒假期间的黄昏,我被一条黑狗咬了。
那个春天,恰是狂犬病发作的旺季。
死了很多狗,被打死的,被咬死的,被疯死的,被狂躁死的,被跑死的,被绝望死的,反正镇上的狗大都死绝了,我竟然还活着。
那庄园很大的,孤零零地坐落在镇子的西南方。这儿也是死人上西天的必经之路。它们走的是那条拐尺状的大道,另一条小道。小道被菜园割据,由此也画出了棋盘状。经由此处,总感觉你不过白马非黑即白的一枚棋子。天在看,太阳和月亮在看,如果它们不看,那你的影子在看;影子之后是什么,那就是虚无。
虚无在看,看着你逐渐虚无化。
那庄园极为神秘,从无灯光,却又烟火、鸡鸣、犬吠,乃至有一天,一个霹雳下来,击中了它东山墙的一棵参天杨。除了烧毁那个喜鹊窝之外,还扫猎了一窜壁虎。
门是篱笆门,看似关闭,实则窟窿令风和声音畅通无阻,那狗到底是不是从这里面窜出来的,不得而知,总之,它跟踪着你,在你疏忽大意的时候,骤然一口,嵌入了小腿肚子。
我猛回头,一个鲤鱼打挺,一口吞掉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