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难得安静的睡眠——《正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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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个同行者的两手已经掐住K的喉头,另一个把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并转了两下。K的目光渐渐模糊了,但是还能看到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脸靠着脸,正在看着这最后的一幕。“像一条狗似的!”他说;他的意思似乎是:他死了,但这种耻辱将留存人间。
——卡夫卡《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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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之后,我平静下来。我累极了,一下子扑到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天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音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的气味,使我的两鬓感到清凉。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静,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这时,长夜将尽,汽笛叫了起来。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个从此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个“未婚夫”,为什么她又玩起了“重新再来”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将尽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如同一段令人伤感的时刻。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这巨大的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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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一次在经过坚韧的争论之后,签了新口供,回来躺到床上时,总已精疲力竭,然而奇怪地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明知在一个小时,顶多两个小时之内他又会被推醒———每次鲁巴肖夫只有一个希望:格列金开恩一次,让他睡一觉,恢复神志清醒。他知道在斗争到最后结果之前,到一切就绪之前,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他也知道,每次新的较量的结果是新的失败,最后结果是什么已没有什么疑问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自己,让自己受折磨,而不放弃这场失败已成定局的战斗,从此长眠不醒呢?死的想法很早以前就失掉了形而上学的性质;它有一种温暖、诱人、人体上的意义———那就是睡觉。然而一种特别的、扭曲的责任感迫使他保持清醒,把失败的战斗进行到底———尽管这只是一场同风车进行的战斗。继续战斗到格列金迫他下最后一级阶梯,而在眨巴的眼睛下,起诉书中模糊的地方如今都点句分明、笔划齐全。他得把这条路走到尽头。只
有到那时,当他睁着眼睛进入黑暗时,他才争取到了长眠不醒、没有人再来打扰的权利。
在伊凡诺夫用那同样的论据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尚有过去所留下的、那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记忆所留下的调子。你可以否定自己的童年,但你无法抹去它。伊凡诺夫一直到最后都拖着过去,这就使他说的话有了那种又轻松又悲哀的调子。因此格列金叫他是犬儒派。格列金一流的人没有东西要抹去,他们不需要否定过去,因为他们没有过去。他们生下来时没有脐带,没有轻松,没有悲哀。
开始几分钟,鲁巴肖夫感到好像被刺骨的新鲜空气所陶醉了。他发现双肺吸进氧气,就像舌颚在喝清凉的饮料一样。阳光惨淡然而清新,正好是上午十一点钟,这是不知多久以前他一般给带来放风的时间,那时他这漫长的昏昏沉沉的日日夜夜还没有开始。他以前没有充分欣赏这件美事,真是愚蠢。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脆地活着,呼吸新鲜空气,在雪地上散步,让脸上感到阳光的温暖呢?为什么不能摆脱掉格列金屋子里的噩梦,刺人的灯光,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演出———就像别人一样的那么生活?
反对派被打败,摧毁了。如果今天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而死?”我面对的是绝对的空虚。如果一个人死时不后悔,不同党和运动和解的话,那么他的死是没有目的的。因此,在我最后时刻的门坎上,我向国家,向群众,向全体人民跪下双膝。政治把戏、讨论和阴谋都已结束了。我们在检察官公民要求把我们判处死刑之前,在政治上早已死了。让失败者见鬼去吧,历史已把他们踏为尘埃。法官公民,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辩解:我现在这么做并不容易。虚荣心和我残存的自尊心向我低语,叫我默默地去死,什么也不要说;或者以一种高贵的姿态去死,临死唱一曲慷慨的悲歌,把心中的话都兜出来,向你的起诉人挑战。对于一个老叛逆来说,这样做会更容易一些,但是我克服了这一诱惑。至此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已付了代价,我同历史的账已经结清。请求您宽恕将是嘲笑。我没有别的要说了。
有的是因为肉体恐惧而缄默,像兔唇那样;有的希望保全脑袋;有的至少从格列金之流的魔爪下救了妻子儿女。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保持了缄默,为了对党作最后一次的效力,让自己当做替罪羊一样牺牲———而且,甚至最优秀的人也各有一个阿洛娃压在他们的良心上。他们陷在自己的过去中太深了,陷进了他们自己布置的罗网里,根据他们自己的法则,歪曲伦理和歪曲逻辑;他们都是有罪的,尽管不是他们控告自己的罪行。他们没有退路。他们从舞台上走下场是严格地按照他们自己的奇怪游戏规则进行的。公众并不期望他们临死唱一曲慷慨悲歌。他们得按照教科书规定的那么行动,他们的角色是半夜的狼叫⋯⋯如今这都过去了。他对此已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不用再同狼群一起嚎叫了。他已付了代价,他的账已结清。他是一个失去了自己影子的人,解脱了一切羁绊。他什么思想都要达到它的最后结果,并且自始至终按照它采取行动。他余下的时间是属于那个沉默的伙伴的,后者的领域是在逻辑思想结束的地方开始。他称这个沉默的伙伴为“语法虚构”,因为对第一人称单数始终感到不好意思,这种不好意思感觉是党在信徒中间所反复灌输的。
他的后脑受了沉重的一击。他等待已久了,但是仍没有防备。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发软,身子旋转了半个圈。他一边倒下时,一边想这是多么富于戏剧性,但是我没有感觉。他蜷缩在地上,脸颊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天黑了,海把他带走,颠簸在夜间的海面上。记忆在他脑际闪过,像萦绕在水面上的一道道的雾。
外面,有人在敲前门,他梦见他们来逮捕他;但是他在什么国家?
他作了一次努力,想把手臂伸进睡袍的袖子里。但是挂在床头看着他的,是谁的彩色肖像?是第一号,还是另一个———带着讥讽笑容的他,还是呆滞地凝视的他?
一个没有形状的人影俯在他身上,他闻到了手枪套的新皮革味。但是那个人影的袖上和肩上佩的是什么徽章———它以谁的名义举起手枪的黑黝黝的枪膛?
第二下摧毁性的打击落在他的耳朵上。接着一切寂静无声。又是海和海涛声。一阵波浪涌来把他慢慢托起。这是永恒的一耸,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又继续安详地向前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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