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哭】
(2015-06-15 23:45:39)母亲爱哭,父亲不哭,甚至鄙夷任何与哭相关的动静或神态,唯一听到他像是哭的哭声,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大概你爷爷亦即他爹死去的那次。寻常母亲越哭,父亲越窝火;反之,父亲这假惺惺的号啕,则无比怪异——母亲和孩子们偷偷对视,许多年都会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你见过弥勒佛掉眼泪吗?还是你看到八大金刚嚎啕过?
其实哭转向了腮帮子。腮帮子单独成立了一个独立面首王国。许多人没经历过,当然也想象不出来,比如弗朗西斯·培根的画。那腮帮子的指挥中心,为一颗龋齿;其眼耳口鼻,则统统归属舌头分配;至于躯干,大致为槽牙、犬齿、门牙等轮换值班;小舌呢,成了四肢;而中枢神经和脊椎骨,则从后脑勺上伸展出来,变成了两只托着它们的荷叶之手。如果你顺着太阳的视点去凝视,确定无疑会看到一副麋鹿饮水的铜版画。
在我父亲死后许多年里,他的骨灰一直没掩埋,有时我会打开盒子看一看,用一根竹棍扒拉一会,结果发现了那颗未烧熔的龋齿,虽未成为舍利子,却也黑得玲珑剔透,浑如一粒名字叫黑豆的饱而满豆豆。怪异极了。
当然做这些的时候,我母亲是不知道的,她从不挂念父亲,大概哭不动了。她看见过这粒黑豆吗?我一直想知道,却又不想触及其痛楚一生的命运哑铃。于是就将那黑豆重新放入骨灰中,好像它才是父亲真正的生命结晶,而那骨灰反倒成了香炉里蓄满的别处挖来的沙子。
完了,黑豆成为借代主语,即意味着骨灰成了定状补等成分。可怕的就在于此,你知道,我意念顿开,它即呼应发作,当夜,恰逢我对着月亮狂吠,那束之高阁的骨灰盒里,也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动。我支棱着耳朵,竭力穿透那盒子,进而拽住那熠熠之光,将它摁住了。你想象不出它倔强的反抗力,滚烫滚烫的喑哑之声,就好像你强按住牛头叫它浸在河里猛灌一气。那叮当声变成了干啕。——你再这样,我就哭啦!目光松弛下来了,我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月亮。那盒子里的生声音才安分了许多。
许多年前,父亲提着一个大牛头回家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缘故在于母亲总被他打跑,以至于我们对他恨之入骨。这让父亲很不开心,大概觉得民心向背吧,于是在一次故意跟母亲吵架后,他率先离家出走了。其实那也算不上出走,他鬼鬼祟祟地去了饲养院,跟饲养员老鹞子一起住了几天。那天适逢屠宰,父亲正好帮上忙了。据我观察,他跟好几个人摁住牛头,让屠夫下刀子给牛放血。
那牛头死不瞑目,一直瞪着拿着凿子和斧头的父亲,此时母亲喜气洋洋的,跟新娘一样,不断往炉膛内填煤块,烧红那几根生锈的铁条。今晚我们就能吃上一顿肉了,这幅喜气洋洋、香气扑鼻的画,你可以从荷兰小画派的市场题材中,找到原型。
当父亲费力劈开牛头时,世上最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牛竟然一颗牙都没有。——奇了怪了,父亲扔下斧头,叫母亲赶紧过来看。是啊,真他娘的没有,母亲逢迎道,并用一句父亲常用的脏话来心电感应。父亲重新捡起斧头,朝着牛头盖骨砍去——
一颗钉子蹦了出来,直接窜进了父亲张开的嘴,它嵌入父亲黑魆魆的牙床内,钻开了一个喀斯特石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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