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话剧《雾重庆》第一幕
(2015-03-04 01:3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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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肖涛剧本雾重庆话剧 |
主要人物:
林卷妤——女性,二十四岁,北平C大学的学生,事变后逃到南方来的。
沙大千——林卷妤的爱人,二十六岁,也是北平C大学的学生。
老 艾——二十九岁,一个没有名望的作家。
徐 曼——即苔莉,二十三岁,老艾过去的爱人,林卷妤大学一年级的同学。
万世修——二十七岁,沙大千的同乡,也是中学时代的同学。
林家棣——十九岁,林卷妤的妹妹。
袁慕容——三十六岁,一个官吏。
赵 肃——四十五岁,难民。
赵 氏——即二太太,四十一岁,赵肃妻。
时间和地点:
抗战期间,陪都重庆。
【第一幕】
[许多房子的构造,因为街道的坎坷,是颇为别致的。特别是沿马路上,以为是三层的楼房,其实三层楼底下,却还有两层。——这屋子是阴暗而且潮湿的,甚至连墙上都大胆地滴着水。
[开幕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屋里很静,街上很杂。夜的重庆正在活跃。屋子里没点灯,只借了路灯的幽光显出一点儿轮廓。台阶的窗子外面,两个抬轿子的刚刚走过,一面嘴里叨咕着他们的术语,像:“抬头望”,“高山上”,“哦,滑得很哪”,“抬得稳吗”,“左手,左手”,仿佛有一个人故意地走在右手,有了小小的争执,而终于是在一句“先人啊!”的口头语里,各自走散了。
[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黑暗而且孤寂的屋子,头发很长,有点蓬乱,戴一副近视眼镜,穿的很坏,走路很迟缓,但却并不猥琐,自然有一种神气。他显然是一位熟客,看见屋子里没有人,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擦了一根洋火,借了火柴的光,他周围看了一眼,便急忙地走到电灯开关的地方,扭亮了电灯。
[屋子里空空落落的。
[没有床,铺盖就铺在地上。一个皮箱躲在铺盖的后面,开了盖,翻得乱七八糟的。唯一的点缀是一张竹制的方桌,却只有一个矮脚的凳子,用麻绳绑了放在一端;另一端,一只箱子竖在那里,上面且铺了点什么,想来也是当凳子用的。
[桌子上有几本破书,和碗、筷等堆在一起。
[一个女人跟了进来。
赵 氏:(吃惊地)啊……你?
老 艾:我姓艾,常常来的!
赵 氏:我还以为林小姐回来了呢!
老 艾:我没有想到他们全不在家。
赵 氏:林小姐是下午才出门的。(仿佛讲着一件秘密似的)一位坐汽车的小姐来看过她呢!
老 艾:坐汽车的?!(他略微想了一想)
赵 氏:顶体面的小姐!
老 艾:唔!
赵 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林小姐的信。
老 艾:请你放在桌子上吧!
赵 氏:(殷勤地)您要是渴了,楼下茶炉上有开水。
老 艾:谢谢你。
[赵氏把信放在桌子上,觉得无话可说,预备走了。林卷妤回来了。
林卷妤:(显然是跑了很多的路,兴奋,却不免有点儿疲乏)老艾!
老 艾:回来了!
赵 氏:(急忙地)林小姐,您的信!
林卷妤:谢谢你,二太太。(把信拆开来读,但是读到中间,仿佛很不高兴)真见他的鬼了……哦,二太太,坐吧!(依旧读信)
赵 氏:坐不住哇,里里外外,就有我一个人,哪儿还有坐的工夫呢!林小姐,是家信吗?
林卷妤:现在哪儿还有家信呢!(对老艾)家棣的信。(递了一页在老艾手里)
老 艾:唔!
赵 氏:(搭讪着)这年头哇,真是作孽!像小少爷,活蹦乱跳的,说声病,怎么就死咧!
林卷妤:(随口答应)死了倒好!
赵 氏:你可不能这么说,年轻轻的,心总要往开里想。死了一个,就会生两个的!
林卷妤:再生吗?我倒也不想了!
赵 氏:嗐,总是前生欠了他的债,这辈子来讨了!
林卷妤:倒是亏了你们赵先生,也跟着忙了这两天!……
赵 氏:快别这么说,林小姐,都在逃难,难得碰见同乡,又住在一块儿,这也是缘分。要不是打仗,你们在北平念大学念得好好的,怕一辈子也碰不到呢!
林卷妤:总以为带到四川,他这条小命可以保住了。谁晓得又水土不服,空气也坏,住的地方又不干净——早晓得这样,在退出南京的时候,也像别人似的,丢在大江里倒干净。
赵 氏:真是末脚年,在数的难逃了。林小姐,您前几天说的那个小饭馆,什么时候开张啊?
老 艾:(抬起头来)要开张了吗?
林卷妤:哪儿能这么快,房子还没有看妥呢!(把最后一页信也递给老艾)
[老艾读信。
林卷妤:你看大千这个人,可是该死!准又是他写了信,跟妹妹发牢骚了!
老 艾:她信上说要到四川来了呢!
林卷妤:来受训的。
老 艾:这个小妹妹,比我们老大哥强多了!
赵 氏:您要是真开小饭馆,反正都得用人,我跟我那当家的,去给您跑堂,掌灶,倒刚好合适。
林卷妤:哪里,你二太太这么好福气!
赵 氏:得了吧,林小姐,您东家子不知道西家的事,我这个罪可受够了。说起来呢,我们先生是他亲哥哥,我还算他的嫂子。可是您看我里里外外,忙的还像个人啊!洗衣服,烧饭,连尿罐都得我去倒哇!
林卷妤:哪儿,到底是住在亲弟兄的家里!
赵 氏:亲弟兄,自个儿要没本事,连亲爹都靠不住的!
林卷妤:赵先生为什么不找个事做呢?
赵 氏:他呀,在家乡办教育,已经做了科长了,倒也蛮走时的。谁知道逃到这儿来,东碰一鼻子灰,西碰一鼻子灰,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这么挨下了。所以我想,这种年月,有什么法子呢,跑堂、掌灶也是人干的,总比吃碗闲饭强。人哪,到了什么地步,就得说什么话!
[楼下一个女人怪声怪气地叫:“二嫂,二嫂!”
赵 氏:(没好气地)来了!您看这不是又吼叫了!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
[赵肃急上。
赵 肃:(向赵氏)叫你咧!
赵 氏:耳朵倒尖!
赵 肃:怎么?
赵 氏:不管是猫叫,还是狗叫,你总听得见。耳朵那么尖,有什么用啊!
[楼下又怪声怪气地喊:“二嫂,快来呀!”
赵 氏:来咧!又不是催生,要这么急干嘛!
赵 肃:(目送赵氏下,摇头)真是丢人现世!
赵 氏:我怎么丢人现世?我怎么丢人现世了?你说!你说!
赵 肃:(瞠目半晌)你看你这个样子吧!
赵 氏:你的样子好!你的样子好!自个儿没长本事,养不活老婆、孩子,倒说我丢人现世了!(气嘟嘟地下)
赵 肃:(叹了一口长气)嗐!(坐下)
林卷妤:(马上警告)当心,那凳子腿是坏的!
赵 肃:(站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绑了麻绳,不要紧,不要紧!(又坐下)
老 艾:大千呢?
林卷妤:他……(看看有赵肃在座,又把话咽了下去)还不是那一套!
赵 肃:这位是……
林卷妤:艾先生!
赵 肃:艾先生,久仰,久仰!
林卷妤:(介绍着)这是同院的赵先生!
赵 肃:(搭讪着)艾先生,看报没有?
老 艾:方才站在街角,看了一下大标题。
赵 肃:怎么说?
老 艾:也没什么,这些日子仿佛倒沉寂起来了。
赵 肃:就是这沉寂里头,才有文章呢!
林卷妤:啊?!
赵 肃:街上的谣言很多,听说是英大使就要来了!
老 艾:干什么?
赵 肃:(用着讲秘密的口气)调解,说是要和呢!
林卷妤:(嘲讽地)又是茶馆里听来的吗?
赵 肃:茶馆里的消息,比报纸灵通多了!
老 艾:(没好脸色地)那才怪呢!
赵 肃:条件据说已相当接近了。东三省租借三十年,敌人无条件地退兵,双方都不赔款。
林卷妤:怕没这么方便吧!
赵 肃:真的!是日本人提的条件。现在只差着一点,说是前方的军事将领不答应,他们是想把日本人赶到海里去的!
老 艾:唔!
赵 肃:艾先生,你以为怎么样?我看是和了也好。第一呢,武汉、广州都失掉了,再打也没有趣味;第二,凭良心讲,条件也不算苛刻;第三……第三……
老 艾:据我看,这都是梦想!
赵 肃:怎么梦想?千真万确!鬼子也支持不了了。第一是游击队就叫他受不了,我们家乡那小地方,也起了游击队了。上个月,家乡的一个把兄弟写信来,说他做了司令了。他希望我回去帮他的忙。那自然哪,我早先在地方上办教育,很有点儿力量,我要是回去准保有办法。可是第一,路途遥远,这笔旅费难筹;第二,孩子、老婆丢在四川也不放心;第三……第三……
林卷妤:第三又怕有危险,是不是?赵先生!
赵 肃:哪里,哪里,哈哈哈!所以我想还是在四川找点小事将就将就算了。
[楼下又是那女人怪声怪气地叫:“二伯,二伯!”
赵 肃:(急站起)真是钉屁虫,连一会儿都不放松的!来咧!来咧!(走到门口碰见了万世修)
[万世修上。万世修虽然也还年轻,可已经蓄了小胡,穿长袍马褂,走起路来,像个小绅士似的。
赵 肃:你找谁?
万世修:我找姓沙的。
赵 肃:沙太太,朋友找!(下)
林卷妤:(迎了两步)啊,老万!
万世修:(满面春风)少见,少见!哈,老艾!(急忙跑上前握手)
老 艾:(冷冷地望着赵肃下场的地方)真是个宝贝!
万世修:宝贝?
林卷妤:他是讲那个姓赵的,其实人倒还好的!
老 艾:坏就坏在这“还好”上,不坏也不好;索性坏出个样儿来,倒也容易甄别了!
万世修:(快活地笑)哈哈哈!老艾真行,不愧人家都管你叫艾撅子!这两天看报没有?
[老艾不语。
林卷妤:也在茶馆里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万世修:我现在住在重庆大饭店,好久不坐茶馆了。
林卷妤:重庆大饭店?
万世修:三○三号!(从袖中拿出一卷报来)这是我登的广告。
林卷妤:干吗?
万世修:你看哪,这儿,这儿!
林卷妤:(读)“活神仙万世修批命论相!”(奇怪地望着万世修)
万世修:活神仙是我的别号!
老 艾:你怎么会是活神仙?
万世修:马马虎虎,认真干吗呢!
林卷妤:(读)“预告:敌机今日不来!”
万世修:这是我的一点小噱头,显点本领给人家看的;就像唱戏的似的,还没亮相,老来句倒板,吊吊观众的胃口!
林卷妤:(诚恳,却不免有点忧伤)你怎么想到了这一行呢?
万世修:一句话,要吃饭!
林卷妤:难道我们为了要吃饭才活着吗?
万世修:可是不吃饭也活不了哇!小姐!
老 艾:吃饭并不是目的!
万世修:我也晓得这不是目的。可是我文不能执笔,武不能端枪;抗日固然没份,救国也需要才学,心里一烦,得,给人看看相,吃碗现成饭得了,好在是大家还需要。
老 艾:谁需要?
万世修:自然是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有人需要。比方想升官的,想发财的,想恋爱的,想谋事的,丢了钱的,丢了人的,想爹妈的,想子女的,想老婆的,想男人的,就都需要。逃难到重庆,想碰运气的多得很呢!比方卷妤,不就计划着开小饭馆吗?
林卷妤:我是不想碰运气的。我想,既然逃到重庆来了,就不能这么白瞪着两眼闲着,总要想法子活下去。要是生活不成问题,就该做点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工作。
万世修:这是你的理想。我呢,头脑简单,也没有什么希望。既不像你似的,想做更有意义的工作;也比不得老艾,可以到前方去搜集材料,写文章,我诚心诚意地敬祝你们成功!也诚心诚意地请你们两位帮帮我的忙!
林卷妤: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呢?
万世修:听我说呀,我的看相,有个规矩。起课一元,看相三元,细批八字另议;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下午两点至五点,五个钟头,只相二十号,多一个不相,过了钟点不相。头三天,我想请老同学们都去给我捧场!
林卷妤:我是不要看命的,况且也没有钱!
万世修:又不要你看相,也不要你花钱,只要你给我捧捧场。头三天,二十号有多没少,叫人家看看热闹。
老 艾:这种骗人的事,我不干!
万世修:又来了,老艾,这种年头,何必认真呢!秦叔宝那么英雄,困在济南城里,也不得不受店小二的欺负,何况我们!比方说徐曼吧……
林卷妤:徐曼?
万世修:对咧,我们的老同学徐曼,现在改了名字,叫做苔莉小姐了。你想,她当初死了爹妈,要是像你这么认真,这世界还有她的份?怕早就饿死了!
老 艾:算了吧,算了吧!
万世修:幸亏她想得开,摇身一变,马上就是上海的名舞女,四川的交际花。现在跟袁主任打得火热,出入都是汽车呢!(看看情形不对)哦,对不起,提起徐曼,伤了你的心了。
老 艾:(冷笑)哼!
万世修:那么,一定捧场!我要走了,大千回来,替我约一下吧。再见,不送,不送!
林卷妤:(送了两步)再见!
[万世修下。
林卷妤:(温柔地)老艾,你……比方说,有时候也还想到徐曼吗?
老 艾:不,早忘了!
林卷妤:(半晌)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老 艾:我?唔!
林卷妤:我想她就不会。她要看见你病成这个样子,不晓得会怎么伤心呢!
老 艾:卷妤!
[林卷妤无语。
老 艾:不提她吧,隔了这几年,大家都变了。怎么,大千还不回来?林卷妤:准又是去办磕头外交了!磕来磕去,结果是一个铜板也磕不来。他近来牢骚多得很,考空军没考上,孩子又死了,又没有钱,又没事情做……
[沙大千上。
林卷妤:嗬,外交家回来了,老万刚刚走!
沙大千:我在门口碰到了,这家伙,又在捣鬼!
林卷妤:怎么样?外交家?
沙大千:(从怀里掏出两毛钱另十个铜板)两毛钱另十个铜板!(哗啷一声,抛在桌子上)
林卷妤:(在沙大千一下子坐下去的时候,她警诫地喊)当心!椅子腿!
[沙大千摇了几摇,又站起来了。
林卷妤:(埋怨地)你看,老是这么大手大脚的!
沙大千:(抓起桌子上的信)信?谁的?
林卷妤:你还问呢!
沙大千:哦,是家棣的!
林卷妤:是家棣的!……大千,你写信给她的时候,讲了些什么鬼话?
沙大千:(忙着在读信)没什么……没什么……
林卷妤:没什么?不见得!准是又发牢骚,说是快活不下去了!
沙大千:(随口答着)我不过是告诉她,逃到后方来,倒更气闷了!
林卷妤:这已经够了。你准是告诉她,我们住的怎么坏,吃的怎么坏,也没有适宜的工作做,除了逛马路,就在屋子里叹气;老艾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了,他没有好的营养……
沙大千:(抬起头来)老嘀咕,老嘀咕,倒像你看过似的,你又犯了嘀咕的病了!
林卷妤:(激动地)还有,在你写信的时候,孩子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倒咒他死了呢?
沙大千:我,没有!
林卷妤:那家棣怎么就晓得孩子会死呢?
沙大千:(想了半天)哦,那是她把我的牢骚当成真话了。我写到我们这穷困的生活,就信口写了几句,我说:“我的身体慢慢瘦下去了,卷妤也病得很严重。”……那时候你正伤风……“小孩子怕快死了!”
林卷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沙大千:没有意思,不过文章做到那里,就不得不渲染一下,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叫她认真呢!
林卷妤:你什么不好说,怎么咒孩子死?现在孩子当真死了,你总称心如愿了吧?
老 艾:算了吧!卷妤,事情已经做了,说有什么用呢!
林卷妤:不,老艾,事是很小,可是影响很大。家棣那孩子不晓得怎么想呢!看她来信的口气,仿佛很悲观。你想,她在前方,工作得好好的,我们留在后方,不能鼓励她,帮助她,反而去向她浇冷水,这应该的吗?
沙大千:要是能够,我很想给她浇盆热水。我很想告诉她,我们生活的都很好,完全陶醉在抗战的激流里了,叫她高兴高兴。可是不能够!事实不是那样子,事实是我们在受苦!
林卷妤:在当初喊打的时候,你就该准备吃苦的。
沙大千: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长远!
林卷妤:那你……你以为我们只要随随便便地一打,就能够胜利了吗?当初喊打的时候,比谁都起劲,恨不得拿性命拼了;现在才一交手,才尝到点苦头,其实是也没冻着,也没饿着,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苦了!
沙大千:好了,好了,好在家棣快来了,她这就可以看见,我是说了谎,事实上我们大家都很快乐。我们住着五层楼的洋房,夏天有电风扇,冬天有暖气管,连随便一条小凳子,都安了弹簧,一坐下去,颤儿颤儿,连墙壁上都开着自来水管,每天还可以洗冲水澡呢!
老 艾:哈哈哈!
林卷妤:(想讲什么,终于止住了)缺德!
老 艾:(显然是居于调解人地位)大千,告诉你一个消息,卷妤现在已经不是四行孤军,有了帮手了!
沙大千:什么?
老 艾:她那小饭馆,居然有了同志了!
沙大千:啊!
老 艾:方才你们那位二太太说,她愿意掌灶,她的男人可以跑堂呢!
沙大千:废话!
林卷妤:为什么是废话?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趟,相准了一间门面,价钱很便宜。只要十五块钱,摆三张台面,还很宽绰的。附近有两个机关,一个学校,将来主顾是少不了的!
老 艾:(故意在鼓励她)要干就得快,要不,人家要抢先了!
林卷妤:是呀!我顺便又到旧货店里去走了走,问问动用家私的价钱,可贵的了不得,比战前要高一倍。你们看……(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来)
老 艾:吓,这么一大堆!
沙大千:你像真的似的!
林卷妤:还会是假的?总要活下去呀。依你说,另外还有什么法子?事情是很多,可没有你我的份。摆香烟摊吧,没什么发展;街上去卖报呢,也养不活两张嘴;去抬轿子吧,你又没力气,想来想去,只有开小饭馆,倒还合适。我掌灶,你跑堂,老艾记账。你这个跑堂的不晓得怎么样,我这个掌灶的,做点儿北方面食,倒有把握的!
沙大千:得了吧,你……
林卷妤:怎么,是想着这跑堂的差使,侮辱了你那大学生的身份吗?
沙大千:好了,老艾,人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们是脱掉长衫,马上发财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
林卷妤:(不满地)无聊!
老 艾:卷妤,你算的可真周密!
林卷妤:想想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本来呢,桌椅最好是藤制的,倒别致;木质的也好,还大方,可是都很贵。竹子的虽然小气点,价钱便宜多了,一张桌子,也只有一块二毛钱,三张不过才三块六。碟、碗这些东西,细花的顶好,金边的次一点,蓝边的更次一点,我选了蓝边的。
沙大千:你忘了,还有四川本地货,顶便宜咧!
林卷妤:去你的吧!
沙大千:你这计划,样样都好,就只一样,还差着一点!
林卷妤:怎么?
沙大千:差着点钱,没钱,中什么用?
林卷妤:唔!
沙大千:多少伟大的计划,都为了这个钱,办不成功,只好拉倒了!
林卷妤:你呀,专门给人家浇冷水!
沙大千:我不过是喜欢说老实话罢了!
林卷妤:可惜这次却浇错地方了!
沙大千:但愿浇错了地方。那么现在是两毛钱另十个铜板,大计划搁在一边,先想法喂饱肚子再说吧。
林卷妤:老艾,这两毛钱给你!
老 艾:怎么?
林卷妤:你是病人,应该吃好的。对门那个小饭馆,牛肉面一毛钱一碗,吃两碗,不给小账,两毛钱刚刚合适。
老 艾:可是你们呢?
沙大千:大概要等着她那小饭馆开张了!
林卷妤:别瞎扯!我们十个铜板买几个烧饼,也将就了!
[沙大千话冲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老 艾:不,卷妤,还是大家一起吃吧。我这两天胃口不好,也怕油腻。
林卷妤:客气什么呀!你这傻瓜,真以为他会饿着吗?我们这位少爷呀,少吃一口,就要吵翻天的!
沙大千:问题倒不在少吃一口,或者两口,是在乎明天怎么办!明天,大家研究研究吧!
林卷妤:明天自然有明天的法子!
沙大千:什么法子!我是已经山穷水尽了。方才到老沈那儿去,以为总可以对付三块四块的,谁晓得他见面先哭穷,也就堵住我的嘴了。上午碰到……碰到一个人,看样子倒许有点油水,可是跟她那种人开口,我自己先就害臊!
林卷妤:什么人?
沙大千:倒也是一个熟人,……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林卷妤:大千!
沙大千:唔!
林卷妤:到我们的铺上去,枕头底下,一个小花布包,包里面,有我一件白小褂,在白小褂的口袋里……
沙大千:(急忙地)什么?!
林卷妤:你去看哪!
沙大千:(急跑去,蹲下,半天,吃惊地)什么……什么……
林卷妤:怎么样?
沙大千:钱!五十块呀!(兴奋地)老艾,我们发财了!
[老艾不语。
林卷妤:(向老艾)现在你总放心了吧?
沙大千:(兴奋以后,渐归平静,有不愉之色)哪儿来的?
林卷妤:天上掉下来的!
沙大千:我们天天啃大饼,像《水浒传》上的李逵似的,嘴里很快淡出鸟来了,你却偷偷地留下五十块!我晓都不晓得,还没命地磕头,看脸子,心里打鼓,你……
林卷妤:得了吧!我又没比你多吃半颗米粒!要不是我一路上积下来,由着你的性子花光,你心里的鼓,怕打得更响了!我这个钱是留下开小饭馆的!
沙大千:开小饭馆,再说吧!老艾,先提出一块来,作为罚金,我跟你喝酒去,怎么样?
老 艾:我还有什么说的!
林卷妤:又来了!
沙大千:老艾也赞成的!
林卷妤:别又拿着老艾做招牌,你说自己是个馋猫,倒干脆点!
沙大千:其实开小饭馆,你这点钱还是不够的!我看你方才开的那个单子,就得二三十块;再加上房租,油、盐、酱、醋、茶、米、菜、洋白面,总得个百儿八十的;况且你那单子上,还漏掉很多,比方茶壶、茶碗,你就没打在里面。客人来了,等菜就得先喝茶,没茶喝,我这个堂倌……四川馆子叫做么师的,准得挨揍!别看我不赞成你这个大事业,我可是到处留心。
林卷妤:(没奈何地)死鬼!
沙大千:如何?这盆冷水浇的是地方?
林卷妤:看你有了钱,话也多起来了!什么事情要都已经舒舒帖帖的,还用得着什么努力呀!我们要在困难里面求生存,在没有办法里想办法!
沙大千:我的办法就是去喝酒!
林卷妤:不,大千,讲正经话,老这么坐吃山空,怎么得了呢!不说是饿肚子吧,闲也要闲出毛病来了。我想你、我、老艾,都不是没用的人,要是不愁生活,还怕没工作做吗?既然不到前方去,在后方也要对抗战尽点力量。像目前这个样子,不晓得你怎么样,我是觉得害臊的。我早就想到儿童保育会或者伤兵医院去服务。要是小饭馆开了张,只要够吃的,我们不是还有许多时间,去替国家出力吗?
沙大千:话是不错,可是开小饭馆,也要内行啊。老艾没学过会计,你也没学过烹饪,至于我,从小是人伺候我,我就没伺候过人!当茶房,也要有训练的!
林卷妤:又没有了不得的排场,这点儿事我们都对付不了吗?重庆的人,一天多一天,主顾是少不了的,我担保一定会赚钱!
沙大千:那么,你的意思……
林卷妤:马上着手进行!
老 艾:我想也不妨试试,赔是不会赔的,万一赚了钱……
林卷妤:起码老艾的身体可以保养保养!
老 艾:哈哈哈!不过有一点,是要特别注意的,万一要赚了钱,不要为了钱,忘了工作就好了!
林卷妤:这是你的过虑,难道我们毕生都要开小饭馆吗?
沙大千:好了,就这样办。为了预祝我们的成功,提一块钱去买酒,先来一个庆功宴,如何?
老 艾:我去!
沙大千:自然是我去!
林卷妤:我赞成老艾去,要是你去,又要被人家捉大头了!
沙大千:好了,两毛钱的酒,一毛钱的花生米,两毛钱的酱牛肉,三碗面,剩下买大饼好了。
老 艾:好吧。(下)
[两个人都很兴奋,林卷妤开始快活地哼着一个流行的救亡歌曲,沙大千和着她。
沙大千:卷妤,鞋子破了!
林卷妤:赚了钱,就可以买新的!
沙大千:什么?
林卷妤:我说是赚了钱……
[两人都不免相视着,大笑起来了。
林卷妤:呵,大千你方才讲了半句话,到底碰见谁了?
沙大千:碰见了鬼!
林卷妤:谁?
沙大千:徐曼,你说怪不怪?
林卷妤:倒巧得很。
沙大千:方才因为老艾在这儿,我没好意思讲。她神气得很,打扮得妖形怪状的,问我住的地方,我告诉了她,现在想想倒后悔了。
林卷妤:为什么?
沙大千:自从她悄悄地退了学以后,这几年,我倒常常想着她。我一向不知道她做些什么,问老艾,老艾也不肯讲。卷妤,你猜怎么样?
林卷妤:怎么?
沙大千:她原来做了野鸡了!
林卷妤:老爱这么刻薄人!
沙大千:真的!方才在老沈那儿,我才知道的。这几年她生活很堕落,想不到一个人,说变就变得这个样子!
林卷妤:其实徐曼也可怜得很!
沙大千:可怜?得了吧!一个人要不长进,是用不着可怜的!
林卷妤:大千!
沙大千:唔!
林卷妤:你真以为是这样吗?
沙大千:我是嫉恶如仇的!
林卷妤: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有个原因。徐曼要不是死了爹妈,生活没办法,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大学里念书,摆架子,装小姐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形下,有什么法子呢?况且徐曼,弟弟、妹妹们一大堆,都要她负担的!
沙大千:晓得了,你是她的好朋友,自然会为她辩护的。
林卷妤:你难道……
沙大千:我只觉得肉麻!
林卷妤:大千!
沙大千:唔!
林卷妤:(半晌)没什么!
沙大千:老这么吞吞吐吐的!
[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卷妤姐姐!”
林卷妤:(惊惶地)谁呀?
[徐曼——即苔莉,一个装扮入时的女性上。
苔 莉:我!
林卷妤:徐——曼——
苔 莉:卷妤姐姐,我又来了,你不奇怪吗?
林卷妤:我……
沙大千:你已经来过了?
苔 莉:大千,你不晓得,碰见了你,我真高兴死了!和你分手以后,我马上就跑来了,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呢!
沙大千:(责难地)怎么,你来过一趟了?卷妤……
[林卷妤无语。
苔 莉:卷妤姐姐,我只能耽搁一会儿,我旁的地方还有应酬,方才因为身上不方便,我很难过,我特别叫车子弯了一弯,又给你带来……
林卷妤:(急忙地)大千,你看楼下有开水没有?
苔 莉:不,卷妤,你倒跟我客气了,我现在又带来了五十块。
林卷妤:(无力地)徐曼……
苔 莉:要是这还不够,我再去想法子。这两天我可巧也很紧,等开了张,我一定……
沙大千:(严肃地)苔莉小姐!
苔 莉:怎么?
沙大千:你是不是说,你方才已经借了五十块钱给卷妤了?
苔 莉:不,大千,不是借,怎么还要用这个“借”字呢?
沙大千:卷妤!
[林卷妤无语。
沙大千:原来你辛辛苦苦一路上积下的钱,倒存在苔莉小姐的皮包里吗?
苔 莉:怎么?大千!
沙大千:这是你的五十块,拿去!我沙大千现在虽然落魄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要这不清不白的钱!
林卷妤:大千!(苔莉无语)
沙大千:我并且希望我们以后少见面。我方才正在说,把地址告诉你,我非常后悔。
林卷妤:大千你难道忘了……
沙大千:谁是朋友,谁不是朋友,我心里是有数目的!
林卷妤:大千,那已经少……
苔 莉:(低头无语,但无意中却发现了那叠钞票少了一块)沙先生,你错了,这不是五十块,这是四十九块!教客网,www.jiaokedu.com,提供免费课件,免费教案,免费试题,免费论文,舞蹈视频,幼教资源,版报大全,公文大全,剧本下载!
沙大千:啊——这是……
苔 莉:准是我方才一时粗心,少放了一块,我现在补上这一块,一共一百元放在这儿。我叫你知道,我这个不清不白的人,有时候也还需要朋友的!卷妤姐姐,再见!(边下)
沙大千:(半晌)走了,她走了,就这么走了……
[林卷妤无语。
沙大千:卷妤,你做的是什么事啊!
林卷妤:问你,我们是人,徐曼也是人。徐曼的钱上没有血,她没有杀过人,你这种样子摆给谁看呢?
沙大千:(坚决地)还她!
林卷妤:(反讥地)还她!
沙大千:(软弱地)还她!
[老艾持酒、肉、面等物品上,看见两个人都噘着嘴,不觉吃了一惊。
老 艾:(半晌)方才我看见一个女人,从我们这儿出去了,看样子像……那是谁?
沙大千: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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