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井基次郎:泥泞】
(2015-02-18 11: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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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件事发生在某一天。
一直盼望的汇票终于从家里寄来了。我把钱取出来,决定顺便到本乡去一趟。
我住在郊外。雪后的郊外,我原本嫌融雪时出门太麻烦,可因为期待已久的钱终于寄来了,所以也顾不得那许多,毅然决定出门走走。
前不久,辛辛苦苦写成的东西以失败告终。失败本身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没想到失败的方式病态得离奇,而且给我日后的生活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缘于此,我希望借别的方式来改变一下心态。因为钱已经花光,想出去走走也成奢望。祸不单行,家里寄来的汇票也莫名其妙因手续不齐全被退回,这令我更加郁闷,只好又等了四五天。这天收到的汇票已经是第二次寄来的了。
停止写作已经一周有余,这段时间里,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支撑和平衡。正如刚才所说,我的失败病态得有些离奇,我写作的自信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动摇的。左思右想后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每到了要把它们写下来时,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可以把写好的东西重温以后反复进行修改,而现在已经无法做到。因为最初动笔时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不知道怎样修改才好。自己心里也明白在这种事上纠缠不清实在不可取,可偏偏又执著一念,不能自拔。
停笔后的状态果然很糟糕,整日里只知道发呆,这种委靡的状态比任何时候都不正常。有时候看见花瓶里的花枯了,水臭了,心里极其不快,却懒得动手处理。每看到一次,不快就会增加一分,但这种不快的心情却怎么也不能转化为积极的态度去着手解决问题。与其说这是消极懒惰,不如说是受到了某种魅惑。我在自己委靡的状态中嗅到了这种味道。
即便开始着手于某件事情,也注定会在中途走神。即便自己意识到之后再继续做下去,但是内心因为曾一度目睹自己的心不在焉,所以对手头的事也变得不再热心了,实在是奇怪得很。无论做什么,最终都是这样无休止地半途而废。而且,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生活的态势自然也就像命中注定似的悬在半空。如此一来,自己就像是陷入了泥沼,怎么也无法完全挣脱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沼气从泥沼深处窜出,亦即一些令人不快的妄想会冷不防地冒出来,譬如家人遇险不测,惨遭朋友背叛,等等。
那时正是火灾多发的季节。我常常去附近的原野上散步,到处都在盖新房,四处都散落着刨木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分场合乱扔烟头是很危险的举动。也许是因为有这种经历的缘故吧,当附近两次发生火灾时,我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似乎人家很快要来抓我似的。如果有人说“你常在这一带散步吧”、“都是你扔的烟头引起的”,我好像就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当看见送电报的人匆匆而过时我也会很不开心。妄想令我变得脆弱而可悲,就因为一点愚不可及的小事变得脆弱而可悲。越想越觉得难受。
无所事事的我常常盯着镜子或者画有蔷薇花的陶瓷水罐发呆。心灵的憩所——即使无法产生这样的感觉,倒也曾从中觅到了心灵休憩的余暇。以前在原野上我时常有这样的体验,虽说只是很模糊的感觉,但也不妨说说。我注视着在风中摇曳的花草,恍惚间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种东西像那些草叶一样在摇摆。不确定那东西是什么,只是一点点细微的迹象而已,却感觉那就是在秋风中瑟瑟摇摆的草叶。于是,心情仿佛迷醉了一般,继而变得豁然开朗。
当我面对镜子或水罐时,很自然地就会记起这段经历,有时还在心里想,要是能像观赏花草那样令心情豁然开朗该多好,越是这么想,对镜子和水罐越是专注。但是不管想还是不想,自己依然常常对着这种东西发呆。在白色水罐的瓷壁上,电灯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亮点映在上面,令水罐显得愈发可爱,而可爱的水罐对于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哪怕夜晚两三点的钟声敲过,我都完全没有睡意。
晚上照镜子是非常可怕的。有时自己的脸完全像一个陌生人的脸,有时也许是眼睛疲劳的缘故,照着照着就觉得自己长得简直跟假面剧里的大胖子一模一样。抑或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消失,转眼又像烤墨纸上的字迹一样突然显现。有时候只出现一只眼睛,而那只眼睛一直定定地看着我。但是,这种类似于恐怖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由我自己收放自如的,就像孩子们在海浪间追逐嬉戏、进退自如一样,虽然有些恐惧,但也忍不住想与镜子里的假面嬉戏玩耍。
但是,我坚定的意志一直没变。在注视着镜子和水罐时产生的错觉——被人抬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的错觉,反倒与沉闷的心情纠缠在一起,感觉很不妙。即便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一觉睡到大晌午,也会不停地做梦,以至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弄得下午疲惫不堪。我开始变得十分多疑,经常会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世界很可疑。有时走在街上会想:别人看见我,会不会说“那小子来了”,然后便逃之夭夭呢?每当想到这些就会毛骨悚然。有时会在心里胡乱猜测:那个低着头的小保姆下次转过头来时会不会已经变成了妖怪?——然而毕竟,我期待已久的汇票终于来了。我沿着白雪覆盖的小路,向久违的省际电车的方向走去。
(二)
从茶水到本乡的路上,有三个行人都在雪地上滑倒。到达银行的时候,我也已经相当没有领钱的兴奋劲儿了。我把鞋子脱下来架在烧得通红的瓦斯炉上烤,边烤边等着银行职员叫我的名字。对面是一个小伙计,我感觉我刚脱下鞋不久他就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来一直埋头看着被雪水和泥水弄得脏兮兮的地面,被他这么一注视,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仓皇起来。虽然也宽慰自己说莫非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但还是被自己假想的小伙计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我想起自己有一个毛病,就是被人盯着看会脸红。莫非自己不好意思了?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就感觉自己的面颊开始发烫了。
银行职员总也不叫我的名字,也真够磨蹭的。我两次走近柜台,故意在收我汇票的银行职员跟前晃了晃以示抗议,最后忍不住向他开口了。原来那个工作人员正拿着汇票怔怔地发呆哩。
出了门径直往前走,恰巧看见两名警员架着一个女子离去,那女子很可能是倒在街头或是摔倒后失去了知觉。路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观望。我顺道去了理发店。理发店的锅炉坏了,叫我自己把头发洗了,我只能用肥皂把头发洗完之后用湿毛巾擦擦而已。我心里嘀咕着莫非这是新派做法?但最终也没开这个口,可是头发上难闻的肥皂味令人不堪忍受。再打听,说是锅炉还没修好,只好用那条湿毛巾继续擦。理完发付完钱接过自己的帽子,摸摸头发,仍有残留的肥皂。心里思忖着是否应该抗议几句,否则会被认为软弱可欺,但最终还是忍气吞声地离开了。好不容易心情开始有些好转,遇到这事真令人生气。我去朋友家把肥皂冲洗干净,并小叙片刻。
聊着聊着,我发现朋友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也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完全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对方也一定察觉了我的反常。我想,他并非不关心我,而是觉得说出来他自己都会害怕,所以才忍住没说的。但是我自己也不能主动询问对方:“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反常?”我担心如果问了,他会说:“这么说,是有点不正常。”我更在意如果自己主动说自己反常,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不正常。只要自己承认了,那一切都完了。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恐惧心理在作怪。然而,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在不停地说。
“别总待在家里,要多出来走走。”朋友送我出门时嘱咐道。我也想就此作出些回应,可还是点了点头就走了。出门后的心情就像是服完了一场苦役。
大街上,雪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我来到几家旧书店闲逛。因为阮囊羞涩,想买的书也迟迟下不了手。每来到一家旧书店想要出手买某本书的时候,就会在心里盘算:“买这本还不如买刚才那本。”后悔刚才没买看中的那本书。这样的情况一再反复之后,自己便也厌倦起来。最后,在邮局买了几张明信片,为家人寄钱来表示感谢,向久疏问候的朋友表示歉意。这些坐在书桌前一直难以动笔的东西,在邮局三两下就解决了。
走进一家书店,以为是旧书店,没想到里面全是新书。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有一名店员从里屋出来。无奈之下,买了一本最便宜的文艺杂志。若是不买点什么回去,今晚注定难熬。这种难熬的心理被无端地夸大了。心里明白是被夸大了,但并没有因此从中解脱出来。我又折回刚才的旧书店,但仍然没有下手。尽管在心里怪自己太吝啬,还是下不了决心掏钱。雪越下越大,最后一家书店已经准备打烊。刚才有本旧杂志,问过价但没舍得买,这回下定决心买下来,于是走了进去。今天我最先去的就是这家书店,也是第一本被我询问价格的旧杂志,如今,它倒成了这一天最后的选择。想到此,心里觉得怪好笑。因为别处的店员过来扔雪球了,所以这家店的店员注意力已经不在做买卖上。明明清楚地记得那本杂志摆放的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是不是搞错了书店?我开始怀疑起来,于是向那位店员打听。
“有东西忘在这里了?没有没有!”
那店员只顾着朝另一位店员扔雪球,完全心不在焉。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搞得我甚为沮丧,最后买了一双布袜子就急匆匆地赶往茶水。此时天色已经很晚。
在茶水买了一张月票。我在电车上默算着,假设今后每天去学校,一天往返要花多少钱?但几次都算错了,答案是买月票跟买次票是一样的。我中途在有乐町下车,然后去银座买了些茶叶、砂糖、面包、乳酪等食品。来往行人已经很稀少,也有三四个店员在打雪仗。雪球看起来硬邦邦的,打在身上一定疼。我心里闷得慌,并且疲惫至极。因为今天的失意太过荒唐,因此自己也变得有些叛逆,掏一角钱,买一个八分钱的面包,找回两分……不停地以这种形式表示自己的反叛。一旦我打听的东西没有,就会非常气恼。
随后我走进酒馆“Lion”吃饭,为了暖身喝了点啤酒。我仔细观察人家怎么调制鸡尾酒。原来是把各种不同的酒倒进一个容器里,然后盖上盖子摇。开始时是人在摇容器,摇着摇着就好像是容器摇人了。最后,把调好的酒倒进酒杯,再点缀上一些水果摆上托盘便成。欣赏其调制过程中的准确与敏捷的动作煞是有趣。
“你们排成一排,就像阿拉伯士兵。”
“是啊,就像巴格达的节日。”
“你们一定也饿了吧?”
望着一字排开的洋酒瓶子,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啤酒灌醉了。
(三)
离开“Lion”以后,又在洋货铺买了肥皂,矛盾的心情不知何时又死灰复燃了。买下肥皂后,便开始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不正常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买的时候是否真有购买的欲望,心像踩在半空中一样没着没落。
“你这孩子,总是糊里糊涂的!”
每次我出了岔子,妈妈总这么说。没想到我刚才的行为当真应了这句话。那块肥皂对我而言是一块价格相当贵的肥皂。我想起了妈妈。
“奎吉……奎吉!”我试着呼唤自己的名字。妈妈伤心的面容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
约莫三年前,有天夜里,我喝醉了酒。我完全不记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朋友送我回的家,据那位朋友讲,我醉得相当厉害。因此每当想起妈妈当时的心情,都会黯然神伤。朋友后来说妈妈当时骂了我,还模仿妈妈的语气重复了那句话。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简直跟妈妈的声音一模一样。单凭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狼狈。朋友再现那句话时的语气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模仿是个奇怪的东西,这回轮到我来模仿朋友所模仿的那句话,没想到我最亲近的人的语气却是由一个外人告知的。我的模仿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即便不说出后面的话,只需叫一声“奎吉”,也能够生动地再现妈妈当时的心情了。叫一声“奎吉”,比任何手段都来得直接有效。妈妈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仿佛在责备我,也在鞭策我。
天空放晴,月亮爬上了树梢。在从尾张町到有乐町的柏油马路上,我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奎吉!奎吉!”
连我自己都有些错愕,“奎吉”所呼唤出来的母亲的容颜,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也许是专司凶煞的神明在向我发出呼唤,使我听到了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从有乐町到我所要去的车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出了车站还要花上十多分钟才能到家。夜深了,我精疲力竭地走在两侧岩壁峭立的马路上,裤管互相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山路的沿途,带反射镜的照明灯把路照亮,也照耀在我的身上,只见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清晰地拖曳在地上。两旁的路灯交替地照来映去,把我身着披风、披风下抱着一大包东西的身体照得比真人肥大。那影子时而从后面追上来赶在我的前面,时而被拉得细长细长的,脑袋居然爬上了人家的房门。我就在影子的频繁变化中向前赶路。走着走着我发现了一个丝毫没有变化的影子,很娇小,街灯越远越清晰,而当一侧的街灯开始扩张自己势力范围的时候,它便悄悄隐去。我想:“也许是月亮的影子吧。”于是抬头望天,只见圆似十六、十七日的月亮正斜挂在夜空。不知何故,只有这个影子令我感觉熟悉而亲近。
走过大路,来到了灯影稀疏的小道,月光这才神秘地把积雪的风景照亮。在这幅美丽的幻影般的图景中,我明白此时的自己心无旁骛,而且这种心情将会有增无减。自己的影子只是从左移到右而已,始终在自己的前面,清晰鲜明,不散不乱。走在路上,对于刚才的熟悉和亲近感,我开始怀疑却又依恋。望着戴着变形的软呢帽的脑袋,貌似纤弱的脖颈,还有瘦削的肩膀,我渐渐迷失了现实中的自己。
在灯影中,似乎有某种生物出现的迹象。在想什么呢?不错,的确是在想看什么——原以为是影子的那个东西,其实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我继续往前走。真实的自己站在月亮那样的位置观察着另一个自己。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玻璃般透明,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这是要去哪里呀?”我开始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
澡堂放出来的热水流进路旁竹林前的小水沟,热气往上蹿,像树起一面屏风,还有阵阵气味扑鼻而来——我终于回到真实的自己了。澡堂隔壁的炸虾店还没有打烊。我沿着漆黑的小路朝自己借宿的方向走去。
(一九二五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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