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我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儿。
一度我夺得了高中五千米比赛的最后一名、大学二十公里越野赛的第78名和十公里竞走的弃权者。
一度我挣来了二十岁前后的第一双袜子。这年全系没人报名参加十项全能,系书记、辅导员、团支书、班长以及全体女生一起劝我报名,说矬子参军——精神好。我硬着头皮报名了,果然挣来了一双白袜子。只好报名就有的,尽管我稀里哗啦样样参加了。
没二度,梅花才二度呢,我无花果。
我父亲这辈子栽过两棵树,一棵梧桐树,一棵无花果树。可惜都长不高,前者等不及,刚长到齐房檐高,就被父亲砍了,让我去钓鱼;后者每个冬天都被冻死了。有人说是干死的。谁知道呢。反正那无花果树原来在花盆里挺好的,结的果子也不少;结果被父亲移植到猪圈里,越长越小,到后来就没了。
无花果不光无花,也无叶,更无果。
一度我总是想着旷课、旷工,实在没什么可旷了,就旷食,学辟谷,三天三夜不吃饭,除了拉稀。
一度我天天去屠宰场,学着当一并又红又专的刽子手,可惜我是左撇子。师傅说,你这样让我不安生,老感觉你这白刀子朝着我来——这哪能行。我只好学打乒乓球,我师父说,你有希望进国家队的,只是你左撇子不要紧,就是身子也跟着左撇子。没办法,只好学拳击了,可惜没那套拳击的行头,妈妈总不给我钱,二十五岁前她发誓不给我零花钱。等我过了二十五岁,才发现,自己成了超重量级的穷矮矬。
18岁出门远行,我去了首都。19岁被押送回家,光荣退役。他们都怕我了,跟之前不一样,之前是个人就能欺负我,现在他们目光躲躲闪闪的,特别那些刚成年的小毛丫头,大概镇上干部们从派出所得来的消息——我耍流氓。我在首都耍流氓了吗?好像没偷看女厕所,没朝里面扔石头。哦,想起来了,与我一同遣返回乡亦即我的战友虾米,因为偷看女厕所,被女的抓着在脸上挠了好几道口子。血淋淋的口子,痊愈了,结痂了,也留下几条疤痕。虾米到处吹嘘他是爬墙抓坏人时被树枝扎的,同时他也不忘嘲讽我一句——那三木,整个一流氓,这丫偷看女厕所,被人发现了……
虾米如此败坏我的好处是,我没法败坏他了,毕竟败坏的专利权属于他的,我再重复他的话,岂不成了盗版?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打死也不吃女汉子的醋。
虾米就是个娘们嘴,因为他妈是个媒婆。
我去了学校,中学校。
没地方可去,偌大的镇子,好像所有的门都因我而关,那只好去学校了,毕竟这学校即便关门,你也可以爬墙头的。我从不说人话,自然也不吃人饭,更不走人道,喜欢的就是歪门邪道。
墙头矮了许多,难道我长个头了么?才一年,那些高大的白杨树,似乎也细腻了许多。我伤感起来了。
我是个伤感的人,有一颗无比脆弱的娘们心,堪比虾米,可惜他的伤感如同付笛生唱歌时的装逼样。
我货真价实的伤感,俗称灰溜溜。
我灰溜溜地爬上墙头,差点被倒垃圾的伙夫发现。茅坑还是那个样子,不多不少,好像我走了这么久,没人再来拉屎撒尿。小哑巴赶着驴车,拿着长柄舀子,还在捞粪汤了。我问他,你啥时候能捞完啊?他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我也听不懂。
我去了教室。
我经过教室。
我去了东边的树林。
木犹如此,情何以堪。那棵情侣树还那么妖娆,——一棵缠着紫藤的槐树。这辈子你再也遇不到第二棵这么妖里妖气、狐媚耽美的树了。
张明君很帅的,身高超过一米九的人都很帅,——他们为什么都喜欢跟我交往呢?难道用我的矮衬托出你们的伟岸挺拔?还是用我的愚蠢烘托出你们的聪慧?搞不明白。
他找我的时候,我刚卖完血回来,正躺在床上坐月子呢。
他扒拉了几下破吉他,想逗引我一块是煽情,我却缩进了被烧了一个大窟窿的被窝里。他走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三哥啊,我求你了。
求我干嘛?
求你报名啊。
报名干什么?
竞走啊。
一天多少钱?
每天早上训练一个小时,下午一个小时,一块钱。
早上五毛,下午五毛,两个五毛一块钱?
是的。
那好吧,正好让我坐月子补充营养。
张明君乐死了,马上拉起我,给我穿上鞋,说是请我去吃拉面。
我就去了。每次卖完血后,血站发给你一小袋婴儿吃的小饼干。鉴于张明君如此慷慨对我,只好把小饼干送给他了,给你女朋友的。他乐死了。
十天后,我不辞而别,去了大连。回来后,辅导员跟张明君到处找我,差点上我老家。
你上哪去了?运动会也不参加?
去白桦林了。
白桦林?
嗯。白桦林中的小屋啊。
他们面面相觑,以为我疯了。
冬天的北京不好玩,到处黑乎乎的,除了管道和窨井口冒出的白雾。下雪会好一些。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总是为这一片洁净而感伤。
一度我想死在雪地里。
一度我醉倒在雪地里。
一度我总是将耳膜里充盈着的钟表指针声当成簌簌的雪落声。
在北京过冬,没地方可去,也没地方可玩。站岗的时候,觉得被冻成冰棍才爽呢。那时你会流泪,至少顾城的“灰红绿”三原色令你想入非非。
老尹审问我,你为什么不坚守岗位?
我说我想打个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我说不知道啊。
不知道给谁打电话那你打个屁。
白桦林中的小屋。
老尹气疯了。
这世界本来没疯。
没有语言和思想的世界不会疯掉。
疯掉的语言凭借的是意象。
我只为一个意象而活着。白桦林中的小屋。
老战你痛苦吗?
老战你肯定很孤独,因此你跟老陶成了基友。老陶长得跟鬼一样,老战比鬼还丑。在中学,学生和老师成了好基友。只要下课或礼拜日,你总能看到他们在一起。老战有许多英语书,老陶给我借了一本意象派诗选。老陶家里有普希金全集,他爸爸的。他爸爸教物理教得一塌糊涂,却喜欢普希金。老陶偷着把老老陶的普希金带到学校,让我抄。
老战一分配到中学,就跟老陶成了好基友。
他们俩都形单影只的,不讨女孩喜欢。不讨女孩喜欢,只能相互喜欢。原来老陶喜欢我,因为我也没人喜欢,除了旷课就是睡觉,要么看乱七八糟的书。我除了书和旷课,别的都不喜欢。
老陶你痛苦吗?我从没问他这个问题。我给他读了契诃夫《我的她》,他听不懂,“懒惰”怎么成了“她”?难道女人=懒惰?这什么逻辑。
老陶再也不跟我玩了。
冬天总是要死人的。
酷暑天也容易死人。人喜欢在极端的季节死掉,因为人受不了极端之寒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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