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师后来跟我成了好朋友,那时他已经结婚了,有了孩子。是个女儿,黑乎乎的,跟我老师一个肤色和模子。老师外号叫铁蛋,他家全是铁蛋,生铁蛋子之家。这家人没活过李自成等岁数的。这是宿命。我老师真在这个岁数死的。
他老婆是一朵花,带刺的花,实在嫁不出去了,才跟了我老师。我老师铁蛋虽小压千斤,将这女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那女人没结婚的时候就见识过数次,笑起来很甜美,说话也全是溢美之词,即便你是泡大粪,她也会从中发掘出美轮美奂、清香四溢的诗意来。但是打起架来,薛宝钗就成了杨排风。她抡着铁锨,一下子就把亲嫂子的鼻子给铲下来了。
我老师不惯毛病,结婚当夜,三下五除二,先把女人两只胳膊别在身后,接着捆起来,然后吊起来,抡着笤帚疙瘩狠一顿揍。女人先是破口大骂,接着四肢挣扎,越是如此,笤帚越狠,暴风骤雨般的,让女人光顾着数数而忘记了骂和挣扎。……后来,“我不敢了,好好跟你过,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我老师要的就是这句话。两人和和美美入了洞房,举案齐眉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老师爱说“挣扎”这个词——
你要挣扎——
稻草也要抓住——
挣扎有机会——
放弃挣扎,死了白瞎——
井底之蛙,也要挣扎——
女人挣扎一朵花,男人不挣扎豆腐渣——
何以解忧,惟有挣扎——
蟹子过河——横着走;人要落水靠挣扎——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这一口气,就是挣扎——
……
接下来讲鬼故事,要么谈论读书以及村镇里的各种鸡毛蒜皮事。女人规规矩矩,哄着孩子睡了,我老师还在喝酒,我卷他的烟抽。出来时,已凌晨了。
脑子里全是各种鬼哭狼嚎。万物无声,一派阒寂,走路生怕影子引来藏在暗处的注意,进了大道,才一路小跑,赶紧回家。
被梦魇住了,才发现手停靠在左胸上。梦里迷迷糊糊想“挣扎”,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嘴张着,凝固了又保持着开阖的姿态,唯独没有声音。声音结冰了。
唉,老师的“挣扎”用不上啊。
我老师临死前还是民办教师,距离转正没多久了。那时他刚考上民转公,身份是学生,自然工资及其它方面,没落实。苦了那女人了,哭哭啼啼地处理老师留下的各种遗物。她打发人来跟我要《古文观止》,说是存起来,给孩子们留个念想。那时他们刚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依然跟我老师一个模子和肤色。只是笨得要死,现在还在吃鼻涕。
有这孩子前,我老师悄悄跟我说,女人结扎了,也可以解开;带环,也能拿下来。我不懂他的意思,更想象不出女人体内的那些管道。我才十六啊,岂能理解这么复杂的管状结构?
毕竟我老师不仅把我当成他的忘年交,还把我当成了未来的大总统。每次他不光“挣扎”,还要言传口教各种向上爬的道理。
——我辍学了,他说“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我又复读了,他说“好”,“好马就要吃回头草,这样才别有滋味”;
——我又辍学出去浪荡了,他说“好”,“知行合一”;
——我又进了局子呆了一段时间才放出来,他说“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我考上了垃圾高中,他说“好”,“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的”;
我……挣——扎……
我老师死在臭水沟里,穿着一件蓝铮铮的破棉袄,原来褪色了,经过春寒料峭冰水的浸泡,回复了深蓝色。经过他尸身边的时候,以为是某个流浪汉失足落水,也没在意。到傍晚,才知道是我老师晚上喝醉酒,掉沟里冻死了。
记得我老师双腿蜷缩,两只胳膊扎进了水下的泥中,如果凑近了看,能看到淤泥中储存着他身体运行的轨迹。不知道这是不是挣扎的表征,抑或挣扎的符号历史,甚至挣扎刻写的自我形象。
我的老师啊,——挣扎到底有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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