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契诃夫的冬日下午,时隔多年还能记得。“我拿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这话不像一枚钉子,反倒如窗外旋风切割的玉米叶,刷拉刷拉地不断徘徊。像凡卡一样,看看窗外黑魆魆的夜晚,觉得世界沉默而压抑得没有一个敞口。书是我哥哥的大学课本,记得最初的计算机知识及英文小说与戏剧,就是从那里获得的。一个夏天,他很神秘地抱着一个长盒子去了后屋。从门缝里,我看到他拿出一具红色的琴,扒拉出一种好听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琴叫“吉他”。
没有围墙的小学校,西面是河沟和大树,南面是一片灌木丛,东南面则是榆树林。美的乐园。我们没上幼儿园,因为没有。过六一这一天,才戴上红领巾,去北关中学操场上,看演出。六一这天,我就穿上了自己家做的的确良衬衣。这衣服要穿到秋天,就一件。一年一件。
红领巾是哥哥的。至于哥哥他们戴红领巾什么样,也没照片。到初三毕业时,才第一次照相,记得很丑。集体照哪里去了,也记不起来。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所以家里也不会为我保存照片之类的玩意。奖状从未获得过一张,买又买不起。
这年我三年级了。教室在那排房子的最东头。从窗户和门里能看到树林、灌木丛。树上没一个鸟巢,很奇怪的。那些鸟也很聪明,知道这些顽童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即便树很高,它们也觉得不牢靠。
凉鞋从五一就穿上了,跟衬衣一样,一年一双。塑料的,如果断了,那就用烧红的火钩,融化掉一块废皮子,粘好。初二那年,我母亲给我买了一双女式的凉鞋,此鞋足以让我耻辱一生。不怪她,她只看到黑凉鞋,也没注意它有性别之分。
这年我在小学三年级,老师外号叫牛腚。
珠算课是我的噩梦,从那时起我就清楚,这辈子注定与数学无缘了。初中则是水池子放水、两车相向或相背之类的计算题。高中则是数列。这是我的三大噩梦,意味着小学初中和高中,都不会善始善终。我恨死这些禁锢自己的课程及其老师了。我只能恨并放弃对这些课程的学习。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克服它们,哪怕一个“多做”或“勤奋”。没有人有资格去对别人说“指望你好”之类的话。人对人是狼,我们比狼更狠毒。
中午,祖父忽然来了学校。我没吃饭。
他就站在山墙那里,训我。而后老牛腚也开始训我。很多人围了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训我。
中午我没吃饭,因为父亲打了我一耳光,家里人只能火上浇油,所以我就滚到学校来了,结果祖父尾随而来。
父亲之所以打我,是因为我给他买了一瓶水果酒。吃饭的时候,他给了我两块钱,绿的,让我去供销社买酒。他说买酒,我只能买酒。我不知道瓶装酒分白酒水果酒,售货员好像没问我,只给我拿了一瓶水果酒。父亲不喝这个的,这个不过瘾,他气急败坏,就打了我一耳光。
他永远不会多出一句话。他只有一个动宾短语——买一瓶酒。为这个动宾短语,我将付出祈使句一样的代价。
我活得没尊严,是因为成不了主语,而只能任由无主句随意糟蹋。
父亲酒瘾发作,第一次让我给他买瓶装酒,结果买回一瓶水果酒。实质他不打人的,昨天也没打我,今天可能觉得非打我一次不行,正好我撞到了他早已架设好的箩筐中。
他喝散酒,即地瓜酒。
昨天,即六一的前一天是礼拜天。我去给父亲换酒。一篓子地瓜干能换六瓶,三天一瓶,六瓶能对付不到二十天。一年我要为父亲跑十几次腿,去采购站换酒。我家距离采购站二里路,一篓子地瓜干大概二十来斤。或许不止。
昨天我没给父亲换来酒,也是因为我粗心,把发票单丢了。天都黑了,哥哥才找到我。
很多年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大池塘,水黄浆浆的,因为刚下完雨。我淌水往高处的公路走,哥哥则从公路上往下走,我们擦肩而过。好像说了句什么,或许根本就没说。只能记着一片泛黄水满的大池塘,路上也全是积水。滑溜而不泥泞。
发票单是在采购站柜台上丢的,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个人出没过那里。而柜台内的女售货员,头不抬眼不睁地在打毛衣。
很多年前,我和哥哥擦肩而过,经过雨后的大池塘和泥路。我记得自己在寻找那张发票单。是的,从十岁起,我就在找它,一直没找到。找到了,父亲那耳光就不会把我打成一个彻底的聋子。
十岁这年儿童节的前一天,天都黑了,大街跟一头死牛的腹腔一样,散发着臭气和腥味掺杂的灰尘气。我趴在地上,跟找地雷的鬼子兵一样,寻找着那张被大街吃掉的发票单。明知徒劳无益,也乐此不疲,仿佛找仅为了涤净那身体里越来越沉重的罪感与恐惧。
这年及日后的儿童节,我成了全班唯一的观众。我坐在马扎上,因周遭没同学遮挡,白花花的毒日头鼓足了劲,捅到我的头顶、脊背和胳膊上,跟带刺的玉米叶一样。
他们在唱歌。
他们的嘴一开一阖,跟浅水盆里备受煎熬的肚皮朝上的鱼一样。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到那些空洞荒芜的嘴巴,被一只机械手指挥着,开开阖阖,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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