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是巴黎郊外的一个别墅,从铁门进去,是一串平房,中间开着石拱,本来在外面还可以看到建筑的屋顶,一进铁门,里面的建筑反而看不见,从石拱进去,在我们眼前的一条平直广阔的路,两面是浓郁的树,树林中隐约有些椅子,当前是一个喷水池,没有喷水,池中立着Cupid像,绕过这池,路两旁就站着许多石像,也有几支路,我被领着一直进去,但不久前面有树林挡住去路,树边绕着路灯,灯柱是铁的,结构得很古雅,这路似乎分为两条,但绕过去,才知道是一个大圆圈,绕过半个圆圈,这别墅的建筑就矗立在我眼前:这建筑的前面是一片灿烂广阔的花圃,旁边有舒适的椅子,花圃很有规律,但右面散着两三株树,树下是一个秋千架,左面又是一喷水池,正喷着水,想是为求与右面的树林对称而建筑的。向右面远望,可以看到一片草地,一个网球场,再远就是缀有花木的丘岭。后面才知道那面有一个人造的池,池面很大,池水通到丘后成条小河,这小河顺小丘而走,直通墙外。从屋左过去,远处是花房,再走过去,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后来我知道那是车间厨房的所在。这二层楼房后面,有一片空地,那面据说是马厩,我很晚才走到,穿过马厩有门,骑马时可以从那面直到墙外。 
   
 这个园林可以说完全是法国式的,但是小丘附近,则有点英国公园的气息,这中心建筑,壮丽稳实,与外面布置极相称合。 
    
这想是路易十四朝代的建筑,是梯司朗族祖传的别墅。 
    
这样的房子是欧洲资本家都想有的。因为他们好像有一种特性,有了钱很想购置有名的园林家宅。我知道美国资本家爱建筑新屋,不知是否因为美国缺少有历史性大厦的缘故。中国以前一直有好古的风尚,但到现在,我所知道的有钱的人都爱建筑愚笨,丑陋,奢侈而不美,不中不西,非驴非马的上海洋房。作为写字间,商店没有甚么,但是作为燕居享受的家园,我以为是最愚笨的事,因为在这样房子中出来的后裔,决不会有一个儿子是聪敏,也决不会有个女儿是美丽的。 
    
当我走进这中心建筑时,我更感到梯司朗先生不是普通的富翁,因为房内利量非常疏朗庄严,宽大的走廊上,除了需要的地方装饰着古旧的书幅外,没有什么摩登的玩意,破坏这建筑的趣味。 
   
但是我受不了这空气的严肃与沉重,我渺小地走进客厅,在这样广大富丽古雅的房间中,我做客人是第一次,所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家具都是深色的镂花的古典的形式,非常疏朗有致地放着,壁上有几幅书,都是古典主义的,据我所知的来说,那张weissonier拿破仑行军的书幅,怕是最近代的作品了。 
    最令我注目的是角上一支六尺高的古铜架子,中间框着一幅女子的人像,穿着贵妇人的衣裳站在那里,想来是梯司朗氏的祖上。但是我在她庄严的面容之中,寻不出她年青时抚媚之所在,我只看到她眼睛里包涵着聪敏,眉宇充满着威仪,鼻子象征着正直,嘴唇表露着坚决。我正在注视的当儿,梯司朗先生进来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态度非常沉静,行动也很迟缓,他没有E.奢拉美医师的幽默与和蔼,但很诚恳,似乎他永远是说真话,好像无论甚么事,说得出都是做得到的,同他订约似乎是并不需要字据的。 
   我们谈话很简单,也很一致,因为所根据的都是E.奢拉美医师说到过的原则。在说完以后,他签给我一张一万法朗的支票。 
  这使我非常奇怪,我说: 
  “我上月的薪金已经领过,下月还是到月底再......” 
  “不,这是公费,你立刻会需要的。”他说着在我的身上打量一番,又说:“你应当先去做些衣裳,月底给我账看好了。” 
  “......”没有说什么,我收受了。 
   于是他按电铃,叫人先领我到他的图书室去,因为这是我名义上办公的所在。最后他出去了,回过头来说: 
  “你要甚么,一切问管家好了。” 
    于是我随着管家到图书室,走进先是一间阅览室,一端一个很大的壁炉,炉架上有几件雕刻品,精致的煤架放在炉内,对着壁炉是一套大而精致的沙发,长沙发后面是一张长方的桌子。一段有一张大写字台放在当中,写字台后面墙上,饰着长剑与古旧的手铳,东南角有一支坐地的大钟,响着迟缓的声音。与这个相对的地方是一个通藏书室的门。 
    一面是长窗,靠窗一支椭圆的小几,望出去,超过走廊是小丘与草地,如果有人在打网球,我想叫起来也听得到,一面就是我们进去的门,但门的地位,只占全墙二十分之一,其余则是地图的地位,地图都架在上面的铜架,要看哪一张都可以随意拉下了来。 
  但是最使我注目的则是壁炉上面一幅大画,这画使我想到是十九世纪中叶伟大装饰画家撒望(Puvis de Chavavannes)的作品,撒望的画,我在巴黎国葬馆,市政厅都见过,但印象最深的是梭蓬(Sarbon)大礼堂的大壁画“圣林”,那幅象征学艺的名画之中,使我认识他澄明沉静庄严线条与色彩。这里所表示的也正是这样,所以我立刻被它所吸引,使我感到,假如我的职务真是为梯司朗府上整理图书,在这样的屋子中,对着这书幅,翻阅精装雅版的书籍,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我的职务竟与这个相反!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那位管家说了: 
  “里面是藏书室。” 
  我依着他的指示进去。那里四壁都是书,一张长方镂花的台子,与高背的软椅,以及一架书目柜外,还有两架取书的梯子,我正想翻翻书目时,但是管家好像不耐烦似的说: 
  “你的行李,先生,他们已经搬到你的寝室去了。现在让我带你去么?” 
  我觉得他的态度太严肃了,于是我就踱到外间,这时候我在写字台上看到一个精雅的烟灰缸,我乃从袋里拿出纸烟,我自己衔上一支以后,把烟匣递给他说: 
  “吸支烟么?” 
  “不。”他笑着说:“我是不吸烟的。” 
  “这里的空气在我是太生疏太奇特一点,让我们坐下来,谈一回怎么样?你一定可以告诉我一点这里的情形。” 
  “这里的情形,我知道的也有限,”他又笑了:“你住久了,就会知道的。” 
  “那么我可以先参观参观这里的房子么?” 
  “自然,这是我的责任。”他说:“但是先生,你不想先休息一下么?” 
  “假如不太麻烦您的话,我想先知道一个大概。” 
  “我是随时都等你吩咐的。”他谦恭地:“那么让我带你去。” 
  我于是跟他出来,从宽阔的走廊上走过去。走过好几个门,都没有进去,他只在门口告诉我那是晨室,那是女红室,那是弹子房,那是古玩室,那是名书室,......最后我们穿过一所大厅,那里面藏着十几幅人像,他告诉我那些人像都是梯司朗氏的祖先,大半是历代的名人,我发现其中只有一幅是女子,那就是我在客厅中古铜架子中看到的一位。 
  客厅有两间,一间我是进去过的。这位管家在门口介绍一句就带我到饭厅,饭厅的色彩布置得很浓,几幅画都是浪漫派的作品,其中两幅是浪漫派大师Eugene Delacroix的手笔,中间放着丈半的长桌,桌上只有两大瓶鲜花,高背软椅都是金色的料子,很少其他的装饰,偌大的房间更显得庄严,通过饭厅是音乐室,两支钢琴与两支箜篌放在当中,管家感慨地说: 
   “这里,以前有多少音乐家在这里演奏,多少高贵仕女在这里鼓掌交际跳舞。” 
   他说着,就掀起金黄丝绒的帐帷,让我走进隔壁华丽的舞厅。 
  “那么,现在呢?”我问。 
   “现在,时代变了,老爷整天在外面,忙着事业,交际应酬也都到俱乐部去了。小姐小的时候还在这里弹琴,后来大了,偶尔奏奏音乐也都在楼上。病了以后,这里几乎没有人再进来。” 
  这时他忽然告诉我那面是休息室,那面是吸烟室,但没有带我过去,一面说着一面从宽阔的楼梯带我上楼.穿过许多雕刻的人像,又是许多的厅堂,这些厅堂同下面一样的古雅与富丽,不过有一点不同,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楼下厅堂的装饰以画为主,以雕刻为副,楼上则以雕刻为主,以画为副。其中有两间小厅。一间坐起室,他告诉我只有这几间房间是太太小姐时常用到的。走廊那面没有走过去,没有他告诉我已猜到是太太小姐的寝室部分了。三层楼我们根本没有上去,管家告诉我,上面除了一部作女仆的卧室以外,都已锁起。所以就是上去,也没有什么可看。 
  此后我们就下来,经过长长的甬道,就到屋后两层楼的房子。管家一直带我到汽车间,我看见里面放着四辆车子,他这时忽从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 
  “这辆车子是归你用的。” 
  我看看车号是RK3148。 
  他说:“这辆是小姐的。” 
  这是六缸的“逗拉驶”,全身绿色,车号RK9452,其他两辆都是银灰色的,他没有介绍,但是我也注意到它的车号,我想这是我需要知道的。 
  车房的隔壁是厨房,他领我进去,一个厨子两个男仆在里面,他们都对我看,管家告诉他们我是×先生,他们对我行一个浅礼,我还一个礼,管家就带我出来,我说: 
  “你们是睡在那上面了?” 
  “是的。” 
  “你在这里多年了吧?”   
  “十多年了。” 
  “你家呢?” 
  “在乡间。” 
  “你常回家么?” 
  “两星期我总回去一趟的。” 
  我们从园中绕过来,他带我到我寝室的门前,为我开开门说: 
  “×先生,你该休息一下了。” 
  他正要走开的时候。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老爷昨天就说过。” 
  “那么为甚么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笑了,但是随即客气地说: 
  “我叫贝翁脱。” 
  “好,谢谢你。” 
  他走开了,我关上了门。 
  这间房是图书室同列的前端,正面正是别墅的前景,将那落地窗打开跨出去是走廊,走尽十几步阶梯就可以跨到花圃与草地;远望出去则是几株树同一个秋千索,以及几个石像,如果向右望去,就可以看到喷水池;假如有汽车从车间出来,到喷水池的旁边我就可以见到,如果在夜里,从左面转出来的灯光,都会投我的前窗,旁边的窗则与图书室的窗同景。室内布置自然是古雅壮丽极了,叫我住在这样的房内,在我经验中实在是一件突兀的事。而且我在担任一件我过去不但没有经验过而且没有听见过的工作。到底这位小姐是甚么样一个人?是甚么样一种病?我应当怎样进行我的工作?甚么时候可以会见我的病人?这在我都是问题。 
  我一面想着,一面理我的行李,四周静得非凡,有点风从窗外吹进来,更使我感到无比的寂寥。没有法子再理我的东西了,我坐在沙发上,抽起一支纸烟。我静待变化的到来。 
六 
  大概隔了一点钟的时间,有人敲门了,我说: 
  “请进来。” 
  进来的贝翁脱,他告诉我梯司朗太太召见我。我于是跟他出去。 
  就在那间二层楼的小厅中,我看见一个稍嫌胖的妇人坐在那里,她看我进来就站起来同我握手。我在她热望的目光中,看到她好像已经期待我许多日子,以为我一到她家,她女儿的病立刻就会好似的。所以她非常慈和与殷勤地招呼残坐下。她说: 
  “我已经从E•奢拉美医师地方知道,你是一个合于理想的医师,我女儿的幸福,现在全在你的手上了。” 
  “我自然尽我的力,太太。”我说。 
  “据E.奢拉美医师说,第一步先要使我女儿同你接近,信任你,但是她是最怕在这里会见生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好,我想以后反而使她预防。所以我想还是让你们在自然一点的环境中碰见为好。你以为怎么样?” 
  “这一切只好随机应变,我还不知道她的一切,我想太太的意见总不会错的。”我说。接着她报告我她女儿的许多变态行为,说在酒排间赌窟里许多下流地方,会见生人就会一见如故,这里碰见人总不很爱招呼。说她外面交了许多不正当的男女朋友,问我怎么样把他们疏去?又说到她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只要她会好起来,她牺牲甚么都可以,于是又告诉我她每天怎么为女儿祈祷...... 
    我对于她的问话都不能具体回答,她的服饰于她身上的庄严非常调和,但是她的唠叨的语调,实在破坏她整个庄严华贵的气氛。在这里我发现她心底的母爱,这母爱在最富贵的最有教养的女子同最贫穷的最无知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我没有说甚么,但是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我说: 
   “太太,我既然在这里负责这件事情,我希望你允许我一点充分的自由。......”我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是她说: 
   “自然自然,E•奢拉美医师已经详细讲过,你尽管照你所想做的进行。” 
 
 “第一步自然先要让我认识她。” 
   “是的,是的。”她说着就按电铃。 
  
 没过半分钟的辰光,我从窗户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过来,呵!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儿!我非常注意她的举动与韵律,我发现不出甚么变态,接着开门进来了,我自然特别注意她的眼睛:长的睫毛,碧色的光芒,除了一个诱人的美以外,一点没有甚么特别。 
    当时我已经根据普通的礼貌站了起来.但是梯司朗太太忽然说: 
  “海兰,你把我房内小姐的照相拿来。” 
    这使我很窘,因为我竟只注意她的身体,没有注意她的服装,我恐怕梯司朗太太会暗笑,笑我这样没有见过世面,把一个女佣当作了小姐,为掩饰这个窘羞,我走到旁边的一幅油画前面,我问: 
  “梯司朗小姐是否很喜欢美术?” 
  “是的,以前她很喜欢,但是她不绘画,她只会奏一点钢琴。” 
  我注意梯司朗太太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她的慈惠,不忍露出她对我的讪笑,还是她真被我掩饰过去,没有知道我的窘状。我没有说什么,悄悄地望着画,接着我又回到我的座位。她说: 
  “你也很喜欢美术么?” 
  “很喜欢,但是没有研究。” 
  海兰拿着照相来了,梯司朗太太接过来递给我。我拿起照相就觉得惊奇,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个小姐,我抬头看看梯司朗太太,我觉得这位小姐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如果要勉强说有点像,那么怕只有嘴角一点点笑纹。但是我到底在甚么地方见过这位小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在思索。 
  “觉得她美丽?”梯司朗太太笑着问我 
  我感到一种羞惭,这样的问语显然不是这样的太太在这个环境中说的,所说这样的话,我想是因为我把照相注意得太久之故。我说: 
  “自然是美丽极了,非常像您。”但是我心中感到一种不舒服,深深地觉得做这个工作,医治这样的一位小姐,我是太年轻了。我忽然又想到疗养院中那位老人,我应当先把他医治好才对。 
  “你能够在照相中看到她精神上有点异常么?”梯司朗太太又说了。 
  “我看不出,在这个容貌之中,我只看到美与华贵,刚强与坚定,以及超人的聪慧。”我这样回答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刚才客厅之中所见的画像,这照相中的面貌显然与这画像很相像的。那么我的好像在那里见过的感觉,就是刚才的画像来的。 
  “原谅我,太太,我可以知道你们客厅里那幅画像是这位小姐的谁么?” 
  “那是她的祖母。” 
  “我觉得她非常像她的祖母。” 
  “是的,但是脾气不像。” 
  “那么,原谅我,我可以知道她祖母一点历史么?” 
  “她祖母,呵,这是非常能干而有为的人,自从大革命后,百余年来梯司朗族一直非常衰微,是她祖父一代,靠这位祖母的能干与聪慧才把梯司朗族复兴起来;她永远庄重严肃,对外对内都由她一手管理;所有她的属下没有一个人不爱她怕她,听她的指挥,为她尽力。就是这个别墅也由她买进。但是我的女儿,她知道花钱,放荡,爱赌,爱玩。” 
  “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像她祖母么?” 
  “不像,一点不像。自然以前并不放荡,不过爱笑爱玩。” 
  “她读书时候功课好么?” 
  “功课倒不坏,这因为她好胜;但是性情总是好动,钱一直会花,爱打扮装饰,爱交际,爱买东西。” 
  “那么出了学校以后?” 
  “也是一样。” 
  “那么过去的朋友?” 
  “以前还都来往,但是后来都散了,有的到外省去,有的结了婚。” 
  “那么现在的朋友们呢?” 
  “这都不是以前的,我不知道从那里交来,我想都是下流的。” 
  “你见过她们么?” 
  “没有,没有。” 
  “她们也到这里来么?” 
  “从来不。” 
  “太太,那么这些朋友都是病发了以后交的?” 
  “是的。”她说:“在病发以前一个时期,老朋友都散了,新朋友没有,她是很寂寞的;E•奢拉美医师就说,这个与病也很有关系。” 
  “是的是的。”我说。 
  “你以后要知道她最近的情形,”她说:“可以问海兰,刚才拿照相来的那个女佣,她才十九岁,可是很聪敏。” 
  我在那时候告辞出来。梯司朗太太忽然在我身后说: 
  “你要不要把这照相拿去。以后容易认识一点。” 
  我说一声: 
  “好的。”就拿着照相出来了。 
七 
  这样我就住了不来,一星期匆匆过去了。一星期中除了很少几次在吃饭时候,碰见梯司朗先生及太太外,我几乎没有同他们碰头;常常是我一个人在讲究的饭厅用饭,梯司朗先生尤其少见,他几乎没有问起我怎么在进行我的职责,梯司朗太太同我谈的也都是空虚的问题,她似乎没有安排我同她们小姐怎样会面,好像我凭她给我的那张照相,就应当把这位小姐的病医好似的。 
    我每天没有事做,除了替换了几套讲究的礼服与衣饰以外,整天在图书室翻阅这些博杂的书籍,自然我没有心绪好好读书。我在杂乱的翻阅以外,只在室内打圈。这间房间我已经很熟,只有三隔锁着的写字台抽屉我没有开过以外,其余好像都属于我的一样,我把我零星的东西放在写字台里,每天在上面翻翻那本书,翻翻这本书,有时写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午饭以后,我在沙发上打一个瞌盹。生活似乎很闲,但是我心里很乱,我竟不知道怎么样着手做这件事情。 
  
 台子上有一个电话,我很想打一个电话通知E.奢拉美医师,但是我又没有勇气打,因为他本来已经把整个的责任交给我。结果我叫通了疗养院,只同一个看护谈些话,问些那个老年人的情形,这是我常常关心的事。 
  
 第七天下午E.奢拉美医师派人送来两支手枪,以及一些子弹,这是他为我代向警察厅领来的。 
    这使我想到我已到我应当做报告给E.奢拉美医师的日子。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报告呢?在把笔的当儿,我心中都是失望与苦闷。写了一点以后,我觉得撒谎的地方太多,结果扯去了总有十来次。最后我想,与其日子久了,一点没有结果,还不如趁早叫他另选贤能。于是我写了一封辞职的信。 
    我先告诉他第一天梯司朗太太同我讲的一些梯司朗小姐过去的情形以外,接着我就分析梯司朗小姐的病情,完全是这个严肃而古典的家庭空气所造成,而现在这些变态的行为,正是对于这沉闷的空气的反抗,是下意识的青春活力的发泄。最后说到我到现在还没会见梯司朗小姐,这样的空气,于我的个性,实在是一种压迫,每天想做点事而没有事做,这大概是我能力不够所致;以最好你能够选一个有机灵手腕,活泼头脑的人来,因为我感到这样下去,不但我医治不好梯司朗小姐的病,或者甚至我也要得精神病了。 
    我把这封信交给贝翁脱付邮,可是第二天E.奢拉美医师给我一个电话,叫我无论如何担任下去,说本来这事情并不是三天五天的工作,所以必须忍耐与努力。 
    我自然没有话说,因为我的志愿书是我自己签字的,而他的诚意与对我的信任,正鼓励我的勇气来坚持这个工作。 
 
 于是我每天想思索一个办法来着手这件事情。 
    大概十三天以后的夜里,月色很好,我在房内看一本精神病学的书籍,忽然看见窗外一亮,有汽车的声音。我就到窗口去望,看见那辆绿色汽车从车路驶出去,这汽车我知道是梯司朗小姐的。当时我很想下去追她,但是第一我已经脱下了我的衣服。第二我的车子一次没有驶过,待我穿好走下去,自然来不及了,所以只得忍耐下来,左思右想,我忽然想到了海兰,这许多日子中,我竟忘了这个重要的人物,是梯司朗太太特地叫我可以问她的人物,而事实上十多天来,我一直没有会见海兰,这大概是我遗忘她原因。 
  于是第二天早晨,早餐以后,我叫贝翁托请海兰到图书室来。海兰进来的时候非常自然,虽然她是第一次同我当话,但她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我请她坐下,她也就坐下了,我说: 
  “海兰小姐,你大概总知道我来这里的使命。” 
  “自然,先生。” 
  “但是我到现在还没有同你们小姐见面。” 
  “这是很难的事情,她一点不想在这所房子内会见人。” 
  “你有没有同她说过这里多了我这样一个人。” 
  “她知道的,太太已经提起过,说老爷用了一个整理图书文件的人在这里,但是她一点不觉得特别,没有一点反应。” 
  “我奇怪极了,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呢?” 
  “有时候整天在床上,有时候整天在外面,最近每天很晚起来,半夜里才出去。” 
  “吃饭呢?” 
  “总是由我们伺候在她房内吃的。” 
  我凝思了一下,沉默着。海兰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我骤然被这个美丽的面貌,沉静的态度所吸引,一个灵感似的观念提醒了我,我说: 
  “海兰小姐。” 
  “怎么?” 
  “我在担任这件事以前,没有想到有这许多困难,连会见这位小姐都要费这样大的麻烦,而这里的生活实在气闷得厉害。我已经向E.奢拉美医师辞职,但是他不允许;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能够医好这位小姐的自信力,我怕我自己神经都快有病了。” 
  “......”海兰没有说甚么。她的视线避开了我的注视,听着我说些无关的话。我继续说: 
  “我觉得在这里生活着,就需要一份力量,没有一个人在谈话,空气永远是死寂而灰色。” 
  “是的,老爷常常不在家,太太有时候也出去,回来了只是打绒线,养鸟。” 
  “也没有一个客人?” 
  “没有。”她说着露出好奇的笑容。 
  “那么像你这样年轻而漂亮的少女,居然能够耽得下去。” 
  “是的,起初我还过不'惯;但是后来我觉得小姐待我实在太好了。我不但同情她,而且爱她。好像为她服务,在我都是光荣的了。” 
  “你来了几年了?” 
  “两年。”她说:“但是你问我这些作甚么呢?” 
  “我觉得假如你在这里工作是为报酬的话,我很想你肯做我的助手,我愿意每月津贴你六百法郎。” 
  “倒不光为报酬。不过假如这是于小姐有益的话,我甚么都愿意。”她踌躇一回又说:“但是我一点没有医学上的知识及经验。” 
  “这是用不着的,不用说你,连我都用不着,医药上事情我们可以问E.奢拉美医师。” 
  “那么叫我做些甚么事呢?” 
  “只要你肯照我的话做,有时候你要跟我走,甚至是夜里。” 
  “为甚么呢?” 
  “我们永远要追随着你们的小姐。” 
  “这自然可以。但是太太要不答应的,我想。” 
  “不要紧,我会同她去说。” 
  “那就没有问题。” 
  “那么谢谢你,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她露着最甜美的笑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笑容说: 
  “从明天起,你的第一步工作要记日记,记梯司朗小姐每天的状况与生活。记她每一句话与每一个表情。” 
  “但是她在外面的事我不知道。” 
  “不要紧,我会使你知道,你只照着你所知道的去记就是。” 
  “好的,我照你做就是。”她说:“还有甚么别的事么?” 
  “没有甚么。”我说:“但是请你告诉我,我用甚么法子叫你最方便。” 
  “啊。”她想一想说:“你最好还是到图书室里按第三个电铃,那个黄色的电铃。” 
  “好的,谢谢你。” 
   
于是这个美丽的身影在我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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