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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棚与野鸡——穆时英与刘呐鸥笔下的上海妓女】

(2014-05-28 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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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像三角田——
哜咯龙咚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
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像猴子屁股,可又瘦得像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
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像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
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
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哪儿还像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像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
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穆时英《南北极》

 

 

    小凤打着一阵寒抖走出后门。她觉得旗袍的袖子太短了,同时又觉得月光太亮了。像一只被断了尾巴的金鱼在透明的玻璃缸内游泳着一般地她缩着肩膀在那月明的夜街头漫步着,想想如果月光可以吃得饱的话……   

    小马路的夜街头,过了淫欲横溢的前半之后,行人已经稀少了——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晚上。小凤精神恍惚地停停步步终于在电杆的阴影里觅到了一处稍为避风的地点。对过的街灯下两三个同业正在包围着一个迟归的夜行者。假如我跑上亮一点的地方去,也许可以像她们多拉几个客人呢,她想。但她没有那些勇气,她觉得似乎阴暗的地方适配她一点。   

    忽的转角处响出口笛有人来了,是一个工人风的青年。拉他吧,别错过了机会呵,她想,于是嘴里响出一声脆弱弱的“去吧!”便羞怯地伸手拉一拉他的袖口。   

    “不要吵!”   

    青年停着口笛,转身过来发着性子。但却碰着了她柔弱弱乞怜的视线。他觉得小凤两面的颊红搽得一边高一边低,在那蓝青的月光下现得一个怪好笑的歪着的脸。同时意识着口袋里的两块洋钱。   

    “噢呀!你几岁?十四,十五?”   

    ……(骇异的眼光)“我……我忘掉了!”   

    “那怎么行,傻瓜。连自己的年纪都忘掉了还要做什么生意……这样,我这里,只有两只洋,全给你,你带我去不去?”   

    他摸出两块白银来,放在掌中给她看。   

    其实,小凤歪头一想:有这里头的一块也够了,数目又何必去拘泥。她点点头,吊起一对微笑的眼光,于是两个人便像新恋的情人一般地拥抱着离开了那夜半的街头。   

    门开时,为灯光吃了惊的耗鼠全在地板上抢着走。台子上似乎翻倒了两只碗。   

    “喂,别吓煞人,为什么这么多的耗鼠,是不是都是你的朋友?”   

    “对不住你,地方太小了。”   

    “你一个人?”   

    “不,妈刚才同一个瘦长的男人出去了。大概又是过瘾去了。你冷吗?你坐一歇,我去隔壁倒杯开水来给你。”   

    “开水?不用麻烦了,我不怕冷!”   

    青年坐在小凳上摸摸刚才上扶梯时冲痛了的头皮顺把眼睛向房内一转。一只台子,几只凳子,两个木箱,壁上几件旧衣衫,一条床只铺着一白条布条……   

    “喂,不是开玩笑,怎么被条都没有?”(他睁大眼睛怪叫着。)   

    “被条?被条……真对不起先生。你不是不大怕冷吗?我可以使你温暖……我来给你……”   

    “哼,小动物,你说得好……对啦,你等一等,我出去一歇就来。”   

    “但是,先生……”   

    他飞也似的跑了,留着一阵快速地下楼的跫音在耳底。小凤太失望了。她想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一定看她不起。她很难过,真有点想哭出来。她怪她妈大前天不该让那位瘦长的男人把她的破被条带去。对啦,她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也许连妈都跟人家跑掉了,留下她自个儿。那怎么办呢……小凤就是到现在还未曾有过这样一个不安。饥都不要紧,冻也不要紧,但这么大的世界里剩下她自己一个儿……她被极度的寂寞袭击着,忍不住跑去窗边看看天上的月亮。她觉得那月光,透亮亮,着实太无情了。她什么也没有气力再干,久久地在那里望着,出神……   

    不一会,屋外好像有了足步声,敢不是他跑回来?她想着,转身过去开门。真的是青年回来了。他两颊被冷风扇得红红,笑眯眯,喘呼呼站定在门口,而且腋下挟着一大捆的东西。   

    “先生,绵被……噢,这么好看的花蓝布被单。”   

    “,怎么样,好不好?”   

    “先生家里的?”   

    “不,我的,老寄在朋友家里头长久不用它了。你瞧都有点烂了。”   

    “不要紧,我来给你缝补好了。”   

    “怎么流着泪,你在这里哭吗?”   

    “没有,不晓得怎的。也许看见这样美的绵被,也许是看见你。”   

    她含泪微笑着,一面就问他接下来铺在床上。她好像自有生以来头一次接到人家好意似的眼泪只管汪汪地流。   

    青年把两只现洋塞在她手里之后,他们俩儿就像一对双生的兄妹一般地缩进被窝里去。   

    未明的时候,小凤身边感觉着强壮的身体的压力,醒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好睡过。也许是暖的关系,也许是他守护着他,使她安了心。她充满着谢恩的感情仔细地观玩着他的脸。粗大的轮廓,黑黝黝的皮肤,他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点靠得住的。他想起被劲健的四肢紧束着时的欢乐。她记得自己仿佛是把身委给了哥哥的妹妹。   

    这时青年也醒了,睁大着眼睛。她好像马上就要翻身起来。“你醒了吗?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忙什么!”   

    “那么你这么早醒来干什么?”   

    “醒来看你。”   

    “看我怎么样?”   

    “看你像一个大孩子,沉迷迷睡得那么好看。”   

    他微笑,不响,一会儿才说:   

    “……我想今天去,到南方去!”   

    “南方在哪里?很远吗?”   

    “很远。要坐船的。坐我朋友的船。”   

    “南方很暖吧!”   

    “当然喽!”   

    “暖的地方很好!”   

    “也许我几时回来带你去。”   

    “真的吗?”   

    “我说话还骗你吗?……不过我想这样子好不好?我这条被送给你,你还我一块钱。省得我今天再工作一天,身上有一块钱,就可以去了。因为我是坐我朋友的船哪!”   

    “一块钱你要就拿去。被条我不要你送。假如你用不着带去,你就放在这里,我来给你看管。”   

    “谢谢你——你,你这,小猫儿!”   

    他说着,双手扶住她的头只管摇!摇……   

    “……不过,你不要忘记了你有一条暖的棉被在我这里,我等着你好了。”   

    “那我不会,小猫儿。”   

    “你这样说……你不怕我家里有耗鼠!”   

    “……傻,傻瓜!”   

    当小凤送出青年的时候,天已经大白了。她回到房里才想起她忘记了问他的姓名。于是她便找出针来开始把被单破烂的地方缝补着—— 一面心内想想一块钱,给妈拿去六角小洋,四角小洋买一件暖的汗衫,两角小洋今天吃两顿饭,还剩下几十个铜板。   

    (原载1934年11月上海《妇人画报》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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