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行简《三梦记》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尝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院,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
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
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序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籍,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毫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告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谓韦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二镮—,与之。巫抚拿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醑—,获钱二镮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氏。同辈曰:“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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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况《仙游记》
温州人李庭等,大历六年,入山斫树,迷不知路,逢见漈水。漈水者,东越方言以挂泉为漈。
中有人烟鸡犬之候,寻声渡水,忽到一处,约在瓯闽之间,云古莽然之墟,有好田泉竹果药,连栋架险,三百馀家。四面高山,回还深映。有象耕雁耘,人甚知礼,野鸟名鸲,飞行似鹤。人舍中唯祭得杀,无故不得杀之,杀则地震。有一老人,为众所伏,容貌甚和,岁收数百匹布,以备寒暑。乍见外人,亦甚惊异。问所从来,袁晁贼平未,时政何若。具以实告。因曰:愿来就居得否?云此间地窄,不足以容。为致饮食,申以主敬。
既而辞行,斫树记道。
还家,及复前踪,群山万首,不可寻省。
【附録】莽墟赋
作者:顾况
大历迷者至莽然之墟也,前山极高,犹在其下。聚首峨峨,去天无多。中有灵草,洞泉浇沙。倒壁挂松,灵莳接波。乳窦滴沥,芝房骈罗。野火不钻,枯木戛摩。阴岑胶加,流响灭华。阳冈豁寥,上景澄霞。何意万里之荒谷兮,有此数百家。此家何代,图记不载。为当去殷,为当避秦。商山老人,不为汉臣。岂知人情之险鄙,征税之愁辛。迷叟归到家,持辞不可陈。儿征防丁,女事东沤。神龙吟兮凤舞。莽墟之所,超逍遥以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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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古镜记》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
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
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杞悠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形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搏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邦陈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入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劫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曜而宝镜以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
自此之后,每日用薄蚀,镜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的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
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已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频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生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位。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亮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未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今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
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蟋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乱,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病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人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水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
其夜,镜于匣中冷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见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动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位对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勋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勋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曰:“何人斯居也?‘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
即入箕山,渡颖水,历太和,视玉井。并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漱耳。村间每八节—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缺,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因而不能远去。谓蚊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
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脐摄山—麹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
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出镜照,江波下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起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
遂登大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木。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在三女遭魁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停处。请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慎为主,礼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服袨甲。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其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下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曰:“妆梳人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拔窗棂子持镜人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下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病愈。
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不负诺矣。终恐今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信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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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复言《杜子春》
杜子春者,盖周、隋间人,少落拓不事家产。然以志气闲旷,纵酒闲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见弃。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仿惶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问曰:“君子何叹?”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气,发于颜色。老人曰:“几缗则丰用。”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万。”曰:“未也。”乃言:“百万。”亦曰:“未也。”曰:“三百万。”乃曰:“可矣。”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明日午时,候子于西市波斯邸,慎无后期。”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
既而,复无计,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哉!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子春惭不应。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约处。”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愤发,以为从此谋身治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一、二年间,贫过旧日。
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据止之,又曰:“嗟乎,拙谋也!”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盲矣。”子春曰:“吾落拓邪游,生涯罄尽,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族亲,恩考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
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惊鹤飞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九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其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缝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令速食之。讫,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及君之亲属所困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宜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
言讫而去,子春视庭,唯一巨瓮,满中贮水而已。道士适去,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呵叱之声,震动天地。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皆杖剑张弓,直入空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左右竦剑而前,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摧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极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龙、狻倪、狮子、蝮蝎万计,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电晦瞑,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
未顷,而将军音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面置子春前。长枪两叉,四面周匝。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取又置之镬中。”又不应。因执其奏来,拽于阶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应。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奉事十余年矣。令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泪庭中,且咒且骂。春终不顾,将军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锉碓,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捉付狱中。”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碨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树之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劝家。”生而多病,针炙药医,略无停日。亦尝坠火坠床,痛苦不齐。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押者,侮之万端,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硅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乃许之。卢生备六礼亲迎为妻。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故。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今吾又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喧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见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叹曰:“错大误余乃如是!”因提其发投水瓮中。未顷,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喷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基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自劾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出《续玄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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