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俄国读者在一本名叫《全世界追踪者》的杂志上读到一部题材新颖、内容惊心动魄的科幻小说:《道尔教授的头颅》。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进行幻想性发明的教授,他致力于复活死人的器官,乃至起死回生的试验。试验成功了,熟料他的助手窃取了其成果,教授本人则成了助手的试验品。当他从死亡中又回到人世时,只剩下了头颅,唯思想还活着,并继续着那残缺不全的生活——继续科学探索。
瓦格纳教授发明了不睡觉的方法,用大脑的两个半球同时进行两件工作,利用催眠术加快人学习知识的速度,利用地球引力制造无动力飞行的飞毯,把死人的大脑移植给大象……
“请坐。”
玛丽-洛兰在一张厚垫的皮圈椅里坐了下来。
在克尔恩教授拆开了信封看信的当儿,她很快地把这间房间扫视了一下。
多么阴暗的房间啊!然而,在这里工作倒是不错,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你分心。罩着一点不透亮的灯罩的电灯,只照亮了那堆满书籍、文稿和校样的书桌,眼睛勉勉强强能分辨出黑橡木的家具、深色的糊墙纸、深色的窗帷。在这昏暗的光线中,只有笨重的书橱里的书面上的烫金字闪烁着。墙上有一台老式的挂钟,长钟摆有节奏地、平稳地摆动着。
洛兰把目光移到克尔恩身上,禁不住笑了笑:这位教授本人和这间房间的风格是完完全全相适应的。克尔恩像是橡木雕出来的,魁伟的身体仿佛是家具的一部分,玳瑁框子的大眼镜有如两个表面。他的灰色的眼珠在信纸上一行一行地移动着,就像钟摆那样摆动。直角形的鼻子、平直的眼孔、嘴以及那四四方方的、向前突出的下巴,使这张脸像是立体派雕刻家雕塑出来的别具风格的装饰用的假面具。
“这种假面具是用来装饰壁炉的。”洛兰心里想。
“我的同事萨巴提耶已经跟我提起过您。不错,我确是需要一个助手。您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吗?那好极了。薪水是40法郎一天,一星期结付一次。供早饭,午饭。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克尔恩教授用他的干瘦的手指在桌上戳了一下,提出一个意料不到的问题:
“您能保持缄默吗?女人全是爱说话的。您是女人,这很不好。您长得很漂亮,这就更不好了。”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非常大,漂亮的女人是双料的女人。这就是说,也有着双倍的女人的缺点。您可能有丈夫、朋友或是未婚夫,那么什么秘密都完蛋了。”
“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您必须像鱼一样的沉默。对于您在这儿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您必须保持缄默。您接受这个条件吗?应该预先声明,违反这个条件将给您带来极端不愉快的后果,极端不愉快的。”
洛兰既感到为难,又感到兴趣……
“我同意这个条件,只要在这全部事情里没有……”
“您想说,没有犯罪行为吗?您尽可以放心。不会有什么责任连累您……您的神经正常吗?”
“我身体健康……”
克尔恩教授点了点头。
“您的家族里有没有酒徒,有没有神经衰弱患者,有没有羊癫疯患者?”
“没有。”
克尔恩又点了点头。
他的又干又尖的手指头按了按电铃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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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在这间房间的昏暗里,像正在显影的照相底片上那样,洛兰先只看见了两个眼睛的眼白,然后渐渐地显出了一个黑人的发亮的脸,黑色的头发和衣服跟深色的门帷融成一片。
“约翰!带洛兰小姐去看看实验室。”
黑人点了点头,请洛兰随他走,一面打开了第二扇门。
洛兰走进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电灯开关“咔嗒”一响,四盏磨砂玻璃的半球形灯的明亮的灯光照满了房间,洛兰不禁眯起眼睛来,在那间工作室的昏暗中待过之后,这里的雪白的墙壁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盛着亮晶晶的外科医疗用具的玻璃柜子在闪闪发光。一些洛兰所不熟悉的、钢质的和铝质的器械射出冷飓飓的寒光。在擦得雪亮的铜件上,则是暖烘烘的、黄澄澄的亮光。此外便是各种管子、蛇管曲颈瓶、玻璃缸……一切都是玻璃、橡胶、金属……
在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大解剖台,解剖台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箱子,箱子里有一颗在跳动的、人的心脏。有一些管子从这颗心脏上通到一些罐子里去。
洛兰转过头来向旁边看看,她突然看见一件东西,使她像受到电击那样震颤了一下。
一个人的头颅——光有头,没有身体的——正对她望着。
头固定在一块四方形的玻璃板上,玻璃板由四条闪闪发光的金属支柱支持着。从割断了的动脉和静脉管,通过玻璃板上的圆孔,有联成一对一对的管子通到一些罐子里去。一根较粗的管子从喉咙里通出来,跟一个大玻璃缸联接起来。玻璃缸和那些罐上都装着龙头开关、压力表、温度表和一些洛兰不认识的仪表。
这个人头关怀而伤心地望着洛兰,一面眨动着眼皮。不容怀疑,这个头颅脱离了身体,过着一种独立的、有知觉的生活。
这景象虽是触目惊心,然而洛兰仍旧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头颅非常像不久以前去世的著名外科医学专家陶威尔教授,这位学者以他的一些使从刚死的人体上割下来的器官恢复生命的试验而闻名。洛兰曾听过好几次他的极生动的公开讲演。她清楚地记得他的高高的前额,富有特点的侧影,卷曲的、开始在变成银白色的、浓密的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不错,这是陶威尔教授的头。只是他的嘴唇和鼻子瘦了些,太阳穴和面颊凹了进去,眼睛较前更深地陷入眼眶里,白皙的皮肤添上了一层暗黄色的、木乃伊般的色调,然而眼睛里仍是有生命、有思想的。
洛兰像中了魔法似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蓝色的眼睛。
头颅没有声音地动动嘴唇。
这下洛兰受不住了,她险些儿昏过去。那个黑人扶住了她,把她领出了实验室。
“这真可怕,真可怕……”洛兰不住地说着,在圈椅上倒了下来。
克尔恩教授用指头在桌上打着点子,不说什么。
“请问,这个头莫不是……?”
“陶威尔教授的吗?不错,这正是他的头,我的可敬的、已故同事陶威尔的头。这个头是我使它恢复了生命的。遗憾的是,我只能使头恢复生命,不能一下子学会把整个身体全恢复生命。可怜的陶威尔害了目前还没法医治的重病。临终时,他遗言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做我和他两人共同进行的医学试验。他说:‘我整个一生已贡献给了科学,让我的死也为科学服务吧。我宁愿我的尸体供我的科学朋友研究,而不愿意它给坟墓里的蛆虫去啃食。’这就是陶威尔教授留下的遗嘱,于是我就接受了他的身体。我不但复活了他的心脏,还复活了他的意识,复活了一般人所说的‘灵魂’。这有什么可怕呢?直到现在,人们一直认为死是可怕的。使人从死里复活不正是人类几千年来的梦想吗?”
“与其这样复活,我是宁可死的。”
克尔恩教授做了一个意义含混的手势。
“不错,要说复活,它是有缺点的。可怜的陶威尔若是以这种姿态——这种不完整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是不很舒服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个试验保守秘密的原因。我说‘我们’,因为这也是陶威尔本人的愿望。此外,这个试验还没有进行到底呢。”
“那么,陶威尔教授,也就是他的头,是怎样来表示他的愿望的呢?头会说话吗?”
克尔恩教授一时感到有点窘。
“不,……陶威尔教授的头是不会说话的。可是他听得见,听得懂,也能够用面部的表情来回答……”
为了转移话题,克尔恩教授问道:
“这样说来,您接受我这儿的职位了?那好极了。明天早上九点以前我等您。可是请您记住:缄默,缄默,一定要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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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洛兰的一生的遭遇不是轻松愉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她才17岁,玛丽家里还有一个有病的母亲需要照应。父亲遗留下来的很小的一笔财产又要供她读书,又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她在一家报馆里做了几年的夜班校对员。在得到医学士学位之后,她想找一个职位,可是总找不到。曾经有人请她到新几内亚去,那是个黄热病猖獗的荒僻地方。玛丽既不愿意带着有病的母亲上那儿去,又不愿意离开她。这样,克尔恩教授这儿的职位,对她说来就是摆脱困境的一条出路了。
尽管工作很古怪,她还是几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洛兰不知道,克尔恩教授在录用她以前,早就对她进行过仔细的考查了。
她在克尔恩那里已经工作了两个星期。她的工作并不烦杂,只须在白天照料那些维持头颅的生命的各种仪器,夜间由约翰来接替她。
克尔恩教授给她解释罐子上那些龙头的使用方法,指到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头颅的喉咙里去的大玻璃缸的时候,克尔恩严厉地嘱咐她绝对不能开这个玻璃缸上的龙头。
“这个龙头一开,头颅立刻就会死掉。最近期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把这个头的整个营养系统和这个玻璃缸的用途讲解给你听。目前你只要知道怎样使用别的几样仪器就够了。”
然而,克尔恩并不急于做他已允诺的讲解。
在头颅的一个鼻孔里深深地插着一支小温度表。在规定的时间必须把它拿出来,记录体温。罐子上也安装着同样的温度表和压力表。洛兰必须留心地监视着罐子里的液体的温度和压力。调校得很好的仪器,并不给人很多麻烦,它们像钟表机械那样准确地动作着。那个紧贴在头颅的太阳穴上的一具特别敏感的仪器,会把脉搏记录下来,自动地在一条纸带上画出曲线,纸带一昼夜更换一次,罐子里的东西,是在洛兰来上班之前,乘她不在的时候添进去的。
玛丽渐渐和这个头颅搞熟了,并且还和它成了朋友。
当洛兰一清早带着由于步行和新鲜空气而变得绯红的面颊走进实验室来的时候,头颅微弱地对她笑笑,颤动着眼皮,表示问好。
这个头颅不能说话,然而在它和洛兰之间建立了一种用表情来代替的语言,虽然这些语言是极有限的。头颅的眼皮垂下来表示“是”,抬起来表示“不是”。嘴唇的无声的翕动也有一些帮助。
“您今天好不好?”洛兰问道。
头颅露出了“一丝笑容”,垂下了眼皮,表示“好,谢谢您”。
“您夜里好吗?”
头颅做了同样的面部表情。
洛兰一面问他话,一面敏捷地做着她的晨间的工作。她检查了仪器,看了体温和脉搏,在工作日记上记下来。然后,用一块柔软的海绵蘸了掺有酒精的蒸馏水,极小心地给头颅洗干净了脸,用脱脂棉擦干净耳轮,把挂在睫毛上的一小块棉花除去;洗了眼睛、耳朵、鼻子和嘴——洗鼻子和嘴是用一种特制的个管子通到鼻子和嘴里去洗的,然后又把头发梳理好。
她的手敏捷而灵活地触着头颅。头颅的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今天天气好极了,”洛兰说道,“天空非常非常的蓝,空气冷而清新,真使人想吸个饱。您瞧,太阳多么明媚,完全像春天一样。”
陶威尔教授的嘴角伤心地挂了下来。眼睛忧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洛兰脸上了。
她有些恼恨自己,因而涨红了脸。多亏她的敏感的女人的本能,她才没有说出头颅所无法得到的、并且会使它又一次地记起它自己的肉体上的缺陷的一切。
玛丽对这个头颅产生一种母性的慈爱,就像对一个无助的、被自然亏待了的孩子一样。
“好啦,先生,让我们开始工作吧!”为了纠正自己的错误,洛兰慌忙这样说。
每天早上,在克尔恩教授到来之前,洛兰拿来一大堆最近的医学书刊给头颅看。头颅一本一本大致看看,遇到它所需要细读的文章就动动眉毛。于是洛兰就把那本杂志放在一个阅读架上,头颅就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洛兰已习惯于随着头颅的眼睛猜出他在读哪一行,及时地替它翻过书页。
在需要在书页边上的空白处作记号的时候,头颅就向她示意,于是洛兰就用手指在字行间移动,随着头颅的眼睛所看的地方,用铅笔在书页边上作上记号。
头颅为什么要她在书页边上作记号呢,洛兰不能理解。然而要靠他们之间所用的由面部表情来表示的贫乏语言而得到解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所以洛兰也就没有问。
不过有一次,在克尔恩教授不在的时候,她从他的办公室里走过,看见书桌上有一本杂志,上面有她根据头颅的指示所作的记号。作过记号的地方被抄录在另外一张纸上了,字迹是克尔恩教授的。这使洛兰深思起来。
现在想起了这件事,玛丽忍不住要问了,也许头颅会多少作出一点回答来的。
“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在科学论文里的某些地方作下记号呢?”
陶威尔教授脸上现出了不满和急躁的神情。头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洛兰,然后又看了看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它的喉咙的龙头,又把眉毛抬了两次,这表示请求,洛兰懂得头颅的意思是要开开那个禁开的龙头。头颅对她有这样的请求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洛兰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释头颅的这个愿望,她认为头颅显然是要结束自己的毫无乐趣的生命。因此洛兰不敢开那个禁开的龙头。她不愿意由于她的过错使头颅死亡,她怕担风险,怕失去职位。
“不,不,”洛兰对头颅的请求惊恐地答道,“要是我开开这个龙头,你就要死的。我不愿意杀死你,我不能够,我也不敢。”
由于不耐烦和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头颅的脸上掠过了一阵抽搐。
头颅使劲儿地抬了三下眼皮和眼睛……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死的!”洛兰这样理解头颅的意思,她犹豫起来。
头颅开始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洛兰觉得嘴唇似乎竭力想说:“开吧,开吧,我求求你!……”
洛兰的好奇心被激到最高的程度。她感觉到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头颅的眼睛里闪着无限悲哀的光芒。那对眼睛在恳请,在哀求,在央告。一个人的思想的全部力量,意志的全部努力,似乎都集中在这目光里了。
于是洛兰就决定开了。
当她小心地把龙头稍微旋开一点的时候,她的心猛烈地跳着,手颤抖着。
立刻听见头颅的喉咙里仿佛有丝丝的响声发出来。洛兰听到一个微弱、喑哑、颤抖的声音,像一张破旧的唱片那样,发出颤动的丝丝的声音说:
“谢——谢——您……”
严禁开放的龙头放出了压缩在缸里面的空气。空气通过头颅的喉咙,带动声带,使头颅获得了说话的能力。喉头的肌肉和声带已不能正常工作,因为空气在头颅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丝丝地响着从喉咙里穿过去的,而颈部的神经柱的切口,破坏了声带肌肉的正常活动,因而使语声具有喑哑而颤抖的音色。
头颅的脸部现出了满意的神情。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从工作室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实验室的门总是从工作室那面锁上的)。洛兰连忙把龙头关上,喉咙里的丝丝声停止了。
克尔恩教授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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