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约瑟芬侄子的宿命——罗贝托·波拉尼奥《鼠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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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警
我叫乔泽,朋友们叫我阿派,和我不太熟的叫我条子阿派。阿派是个温柔、友好、热情的昵称,没贬低我也没赞美我,可以说非常亲切,没有距离感。现在谈谈名字的另一个部分,那个头衔,那个我不得不拖着的尾巴,不得不背着的驼背,我并不讨厌它,我很少听到这个称呼。条子阿派,等于随便把友好和害怕,羡慕和敌视混在一起,然后塞进不见天日的麻袋。为什么有条子这称呼?也许是因为早期的警察为了保证地方治安,手中都有一条皮鞭,或是因为制服上的横杠:皮鞭和制服,这决定了他们不必过多解释就可以使用武力的特性,简单地说,他们享受不受处罚的特权。条子是什么?对我的种族来说,条子就是警察。如果我被称作条子阿派,那是正是因为我是警察,这是一个职业,属于众多职业的一种,但能胜任的不多。如果在成为警察之前,我就知道一个警察所面对的一切,我很可能失去自信
也许我不太正常。也许当时的我刚刚失恋(但印象中,那时的我没在热恋谁)。也许是命运,我知道自己与别的老鼠不同,因此寻找一份孤独的工作,可以让我孤独中持续度过几个小时,并在孤独中为我的种族做出贡献,不会成为额外的负担。
不管怎么说,我们需要警察。我去面试,长官们打量我一下,不到半分钟就决定给我这份工作。他们中的一个,也许是全部,知道我是歌唱家乔泽芬妮的一个侄子,尽管都避口不提。她其他的侄子、外侄子,我的兄弟、堂表兄弟等等,不出任何风头,生活都很幸福。我也一样,我以我的方式过着幸福生活,但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乔泽芬妮的血统,我不是平白无故用她名字的一部分。也许这促使长官们决定给我这份工作。也许不是,也许仅仅是因为当天只有我一个应征。也许他们认为不会再有老鼠去应征,并担心如果我等的不耐烦,我就会放弃。我并不确定录取我的理由。可以确定的是,我成了一名警察,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地道里巡逻,在有水流的下水道,或是在我的同类没完没了挖掘的无数分支,这些地道通往有食品的地方,或是逃离的通道,或仅仅是连接无数看起来似乎无用地下迷宫,这些迷宫的存在自有它们的意义,它组成我们种族错综复杂的地下舞台,我们在此繁衍生息。【卡夫卡小说《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有时,部分是因为工作,部分是因为厌倦,我离开日常活动的区域,而钻进废弃的地道,所谓的死地道,这里只有探险家和商人,大多数独来独往,时而有亲属或顺从的子女陪同。通常,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些恐怖的声音,但有时在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些通道时,我会发现一个尸体,死者是一个探险家、一个商人或是仅仅是一个幼鼠。最开始,我没有什么经验,这些发现让我震惊,甚至让我变得不再是我。接下来,我会背起尸体,把它驮出死地道,送到最近警所,这些偏僻的警所通常空空荡荡。我在那里用自己方式,尽我所能找出死亡原因。然后我会去找法医,如果他心情还好,就会穿上衣服或换上制服、拿起手提箱和我来到警所。我会把法医独自留在那里给尸体作鉴定。通常,在发现尸体后,我们这个种族的警察不再回到案发地点,而是和平常一样,做日常工作、谈天说地,尽量做到若无其事,但根本做不到。而我不同,重新检查案发地点对我来说并不乏味,我会尽量发现以前忽略的新线索,并尽量找到不幸者的来路,集中精神进行归纳总结。
几个小时后我会回到警所,看到法医贴在墙上的验尸报告。死亡原因会有:窒息、死血过多、断肢、颈骨骨折,我的同类都和凶手做殊死搏斗,直到最后一口气。凶手常常是迷失在地道里的动物,比如蛇,有时是瞎的凯门鳄。追踪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很快就会死于饥饿。
休息的时候我会和同事在一起。我和另一个警察成为朋友,他上了年纪,因岁月和工作而消瘦,他认识我姑姑并喜欢谈论她。我们不懂乔泽芬妮,他说,但我们都喜欢她,或是装作喜欢她。他的话就象许多其他老警察说的一样,只是让我更加迷惑。我从来都不懂音乐,我的种族不从事这样的艺术活动,或者,从事者都远离鼠群。事实上,我们不搞艺术,也不懂艺术。有时候会出现一只画画的老鼠,或是一只写诗然并当众朗诵的老鼠。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嘲笑他们。而正相反,我们可怜他们,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注定孤独。为什么会孤独?因为,对我的种族而言,艺术和欣赏艺术是天方夜谭,因此从事者是与众不同的,而与众不同的同胞很少。打个比方,如果这一代出现一个诗人或讲演家,那么很可能要等到下一代才能出现另一个个诗人或讲演家,所以这一代中没有能理解他的读者或听众,唯一能欣赏他的老鼠还为未出世。这不是说我们完全陷入日常琐事,从来不听朗诵、不为他们鼓掌、不被他们感动,抛弃他们让其自生自灭。正相反,我们尽可能做最大的努力,尽管有限,但我们会假装理解并关爱这些与众不同的同胞。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需要关怀。即便最终这些假象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我们生活在集体中,而集体只要我们做份内的工作,每个老鼠固定的工作不取决于他的喜好,但这会保证他存在的意义。
所有我们还能勉强回忆起的艺术家中,我姑姑无疑是最伟大的。伟大是因为她对我们没什么要求,伟大、无以伦比是因为我种族成员容许、或是假装容许她的任性。
老警察爱谈论他,但不久我就发现他的回忆如卷烟纸一样轻飘飘。有时他说乔泽芬妮又胖又专横,和她交往需要极端耐心,并懂得付出,把这两个特性融为一身的老鼠,在我的种族里并不少见。有时,他又说乔泽芬妮是个幽灵,当时的他过是个刚入行的少年,只记得些朦胧的影像。一个散布恐慌的幽灵,喊叫,就是她当时全部的曲目。他说还记得前排听众的反应,已经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说他们灵魂出窍有些夸张,但很显然他们陷入了无边的忧郁,他们也许是唯一进入我姑姑音乐世界的老鼠。是什么?也许他们也不清楚?这个,那个,干涸的湖。像食欲、性欲、又或是向我们袭来的困意,不停工作后需要睡眠,特别是冬季温度下降的时候,据说在这个季节外面的树叶会落下,我们冻僵的身体要求我们在同类旁边找到一个温暖的角落,一个由我们皮肤加热的洞穴,找寻亲切的动作,找寻既不下贱也不高贵的夜晚的声响。这所谓的夜晚,不过是我们的经验给一个时间段所取的名称。
睡眠不足和高温是警察工作的主要不便。我们警察习惯于独自睡眠,在临时的洞穴,有时在陌生地带。当然,如果可能,我们一个挨一个地蜷曲在我们自己的洞穴,都不出声,都闭眼,而耳朵处于警觉状态。这不常有,但会总会有几次。有时候我们会走进边界线上的居所,因为特殊原因而建造的居所。他们能做什么?除了本能地接受。在进入让我们恢复体力的睡眠之前,疲惫的我们偶尔会互道晚安。有时我们只低声报上姓名,因为他们很清楚我们是谁,知道不必担心。我们会被热情接待。他们不会表现出多么仰慕我们,也不会发出欣喜的高呼,但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有时会听到半睡的、浑浊的嗓音叫到条子阿派。我就说对,是我,晚安。几个小时以后,他们仍在熟睡,我则起床再次投入工作,因为警察的任务永远不会结束,我们睡眠必须退让给永不中止的行动。另外,在地道巡逻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一般来说我们看不见任何老鼠,遇不到任何老鼠,我们沿着下水道和地道巡逻,然后进入我们同胞建造又遗弃的死地道,在这些路上我们遇不到任何生命。
我们看到的是影子、声音、落水的物品、远处的喊叫。最开始,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这些声音让我们高度警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习惯,尽管我们保持着清醒,但我们不再害怕,或是把它视作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其实也就是不再害怕。还有的警察睡在里面。我不认识,但老警察们经常讲关于这类的故事,一个警察,很久以前的一个的警察,会在这里打个小盹。这里有多少是真实的?这些故事里有多少玩笑的成分?我不知道。现如今,没有老鼠敢在这里入睡。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死地道成为遗忘的角落。钻洞的老鼠在遇到这些死地道时会把刚钻的洞封上。可以断言我们的种族只在从一个地区逃往另一个地区时才用到死地道。进入这些地点的方式是游泳,但在这样的边缘地区游泳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更多的危险。
对以下这桩案件的调查,就开始于一个这类废弃的地道。一个在边界的警岗执勤的警察通知我,当地一个最老的老鼠丢了一个孩子。一半的警员进行日常工作,另一半开始搜寻。丢失的孩子叫艾莉莎,根据她的亲戚朋友的描述,她既漂亮又健壮,并且有一种充满活力的聪明。我不太清楚充满活力的聪明意味着什么。我模糊地觉得是这和喜悦相关,而非好奇心。这天我很累,在她一个亲属的陪同下我搜索了这个刚刚建立的居住区,我想可怜的艾莉莎可能成了在附近流窜的捕食者的牺牲品。我寻找着捕食者的踪迹。我只找到一些陈旧的足迹,它们说明在我们种族在这里定居以前有别的生命活动。
我最终发现一摊还新鲜的血迹。我让艾莉莎的亲属回去,随后开始独自行动。血迹很特别,非常奇怪:它会在水流边消失,然后在几米外(有时会更长)重新出现,但它不像我们所预料那样在水流的另一边,而是在它入水的同一岸。如果她不是想到另一岸,那为什么反复入水?失血并不多,无论捕食者是什么动物,他的表现都显得过于谨慎。不久我到达一个死地道。
我下水一直游到垃圾和腐烂物形成的堤坝。随后到达一片垃圾堆。远处,可以看到安置在水面上的铁丝网。开始的时候我担心遇见隐藏在某处正在享用艾莉莎的捕食者。但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我继续前进。
几分钟后,在废弃的地道中罕见的的干燥处,在一堆硬纸板和罐头盒之间,我找到年轻的艾莉莎的尸体。
艾莉莎的喉咙被撕开。我没找到别的伤口。在一个罐头盒里我发现一只幼鼠的尸体。检查后,我知道他的死亡至少在一个月以前。在四周搜寻过后我没发现任何捕食者的踪迹。艾莉莎唯一的伤口是致命的。我怀疑凶手可能不是捕食者。然后我背着艾莉莎的尸体,嘴咬起婴儿的尸体,尽量不损伤他的皮肤。我离开废弃的地道回到警岗。艾莉莎的母亲高大强壮,是我们种族中可以于猫作战的榜样之一,她一见到女儿的尸体就嚎啕大哭,让陪伴她的老鼠们显得很不自在。我给大家看婴儿的尸体,问他们是否认识。都不认识,也没有丢失婴儿的家庭。我说我要把两具尸体带回警局。我请求帮助。艾莉莎的母亲抱起女儿。我负责婴儿。我们离开后,警岗恢复日常工作,巡逻,寻找食物。
这次我找到法医并一直等到检查结束。艾莉莎的母亲沉沉睡去,说着难以理解、毫无逻辑的梦话。三个小时后法医说的话映证了我的猜测。婴儿是饿死的。艾莉莎死于颈部的伤口。我问是不是蛇咬的。我认为不是,法医说,除非是一个未知的蛇类。我问他会不会是瞎的凯门鳄。不可能,法医说。也许是鼬鼠,他说。最近我们在地道发现一些鼬鼠。他们都死于恐惧,我说。是的,法医说。大部分死于饥饿。他们迷路、淹死,或被鼬鼠生吞。忘掉鼬鼠,法医说。我问法医艾莉莎是不是和凶手搏斗过。法医盯着尸体看了很久。没有,他说。和我想的一样,我说。我们说话的时候来了另一个警察。他的巡逻结果和我的不同,他没遇到任何问题。我们叫醒艾莉莎的母亲。法医道别。都结束了?艾莉莎的母亲问。都结束了,我说。母亲谢过我们,离开。我让我的同事帮我扔掉艾莉莎的尸体。
我们来到一个水流湍急的水渠把尸体抛了进去。为什么你不扔掉幼鼠的尸体?我的同事问。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再做一次检查,也许有被忽略的线索。我们回到各自的区域。每次见到一只老鼠我都问他知不知有丢失幼鼠的家庭。什么样的回答都有,但都只是些不可信的道听途说。一般来说我的种族关心自己的后代。我继续日常的巡逻,再次回到边界上的新居住地。大家都在地道里忙碌,包括艾莉莎的母亲,她臃肿的身体勉强挤进洞口,但她的牙齿和利爪是挖洞的利器。
我决定回到废弃的地道看看有没有被忽略的线索。我想找到些足迹,但没有。或是搏斗的痕迹。生命的迹象。幼鼠决不是自己走来的。我找残余的食物、干燥的粪便、地洞,一无所获。
突然我听到微弱的拍水声。我藏起来。不一会儿我看到水面上出现一条白蛇。很粗,长一米左右。我看着他潜入水几次后再次出现。然后,带着十二分的谨慎,他爬上岸发着像煤气管道一样的咝咝声。对我的种族来说,煤气就是蛇。他靠近我的藏身之处。我所处的位置使他不能直接攻击我,地形对我有利,我可以有时间逃脱(但一旦入水我很容易被捕食)或是把利齿咬进他的喉咙。他渐渐远去,根本没察觉我的存在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条瞎的蛇,这是是一种人类宠物的后代,在被玩厌后扔进抽水马桶。我可怜他们。我也是在间接庆祝这次死里逃生。我想象着他的父母或他的曾祖父母在水管的迷宫中寻找着出口,我想像着他们在黑暗的地道晕头转向,随时被死亡和痛苦威胁,我同时也想像着有些蛇会存活下来,我想象着他们开始适应这地狱般的世界,我想象着他们行使他们的权利,我想象着他们在无尽的寒冬中冬眠或死去。
显然,恐惧刺激想像。蛇离去后,我再次搜查这一地区。没发现任何异常。
第二天我再次找到法医。我让他对幼鼠的尸体再做一次快速检查。他看着我样子好像我是个疯子。你还没放手?他问我。没,我说,我想请你再检查一次。最后他答应我如果今天没有太多工作,他就会检查。我继续巡逻,等待法医最后的尸检报告,寻找过去一个月丢失幼鼠的家庭。不幸的是,我们种族的工作迫使我们不断迁移,特别是边界上的居民,死者的母亲可能在几公里以外的地方钻着洞寻找着食物。果不其然,我没能找到任何有希望的线索。
回到警局,我看到一个法医的便条,一个我上司的便条。我的上司质问我为什么还在调查死去的幼鼠。法医的检查肯定了第一次的结果:尸体没有任何伤口,幼鼠死于饥饿,无疑还有寒冷。年龄低的老鼠难以抵抗气候的严酷。我想了很久。一个幼鼠,就像许多处在同一境地的幼鼠,一定会哭喊到最后一刻。这声音怎么可能没引来捕食者?凶手把他拐走,然后走进一个死地道,那种废弃的地道。到达后他放下幼鼠,不再过问,等着他死去,可以说自然死亡。劫持这个婴儿的和杀害艾莉莎的会不会是一个凶手?会的,很可能。
我突然想到一个没问过法医的问题,我起身找他。路上我遇见许多自信的、开心的、自私的老鼠,他们走向另一个方向。有些和蔼地和我打招呼。一个说:看,那是条子阿派。而我感到汗水浸湿了我的皮毛,好像我刚刚从死地道里的死水沟上岸。我找到正在和五六只老鼠睡在一起的法医,他们都疲惫不堪,看起来不是法医就是医校的学生。我终于把他叫醒,他看我的样子,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他等了多久才咽气?我问他。乔泽?法医说。你想要什么?一个婴儿要饿多久才咽气?我又问。我们走出地洞。当年我怎么会发神经选了这个职业,法医说。然后他开始思考。这取决于婴儿的身体状况。有时两天就够,但一个健壮的婴儿可以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活五天。水也没有呢?我问。会更短,法医说。然后他补充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他死于饥饿还是干渴?我继续问。饥饿。你确定?我说。这种情况下我可以确定,法医说。
回到警局后我想幼鼠可能在一个月前被拐走,然后他经过三四天才死亡。在这些天他一定不停哭喊。然而,没有任何捕食者听到哭喊。我又回到案发现场。这次我知道要找什么,也很快找到——塞嘴的布。凶手用布塞住幼鼠的嘴。事实上不是一直塞着。有时凶手会拿掉布给他水喝,又或者没有,只是把水滴在布上。我带上布离开废弃的地道。
警局里法医正等着我。这次你又找到什么了,阿派?他看到我便说。塞嘴的布,我一边说一边把脏兮兮的布条递给他看。法医没有拿,而是观察了一会儿。婴儿的尸体还在?他问我。我说是的。把他扔掉,他说,大家开始议论你的举动。议论我还是讨论尸体?我说。这是一回事,法医在走之前说。我感到自己在失去继续的勇气,但我不能后退。我出门巡逻,除了看到一成不变地、顽强地、忠实地陪伴我们种族的那些日常事故,没有什么和以往不同。有捕食者的牺牲品、意外事故,陈旧地道的倒塌,找到解药前夺取数个生命的老鼠药。我们的历史,就是不断避免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各种陷阱。一切都是常规,一切都坚定不移。循规蹈矩的生活。直到我发现两具年轻老鼠的尸体,一公一母。
我在地道巡逻时得到他们失踪的信息。他们的父母很焦虑,他们以为他们的子女决定去另一个地区独立生活。我本相信他们父母的说法,这时这对年轻老鼠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无论是欧斯塔吉奥和玛丽莎重来都没有这种想法。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特别因为欧斯塔吉奥的特别之处。我问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写诗并当众朗读,他的朋友说,这明显让他没法正常工作。玛丽莎呢?我说。她不,那个朋友说。不什么,我说。她没有这类的特别之处。这种信息对一般警察来没有价值。但这唤醒了我的直觉。我问这附近有没有死地道。他们说最近的死地道在两公里以外,在低处。路上我碰到一个年长的老鼠和一群孩子。年长的在讲鼬鼠的危险。我们互相问候。年长的是老师,他在组织郊游。孩子们不能胜任任何工作,但不久就能学会。我问他们在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新奇的事物。都很新奇,老师一边朝另一个方向远去一边喊道,新奇是普通。高烧是健康,毒药是食物。然后他友好地笑起来,一直到下一个路口他的笑容都陪伴着我。
过了一段时间我来到废弃的地道。所有死水沟都很相像,但我能通过微小的差别来判断以前是不是来过。这条我从来没见过。我先做了观察,想看看能不能不用弄湿自己就钻进去。没办法,我最终还是下了水。在游泳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波浪飘过来。我担心有蛇出现,全力游着。岸上灰白的泥土很软,一直陷到膝盖。臭气和其它废弃的地道一样——不是腐烂,而是腐烂的精华和中心。然后
这之后我开始做更细致的巡逻。我不再满足于警察对居民区例行公事的巡视,或解决无论是谁都能解决的问题。我每天都去最远的边界。我和别的老鼠们谈漫无边际的闲聊。我发现一个新的鼹鼠居住区,他们生活在我们之中做着最卑微的工作。我结识一个老到自己都记不起年龄的白老鼠,年轻的时他感染了一种传染病,许多和他同样染病的白老鼠被关进死地道任其自生自灭。大部分都死了,几乎不能动弹的白老鼠说,这是我们这些白老鼠们碰到了一群黑老鼠,我们开始疯狂地做爱(就像所有感到死亡临近的生命一样),最后的结果是不仅黑老鼠得到免疫,而且诞生一种新的鼠种,一种可以抵抗任何传染病、任何病菌的栗色老鼠。
我很喜欢这只耄耋之年的白老鼠,他说他生于地面上人类的实验室里。上面的光线很亮,他说,亮到这里的居民无法忍受。你见过马葫芦盖吗,阿派?是的,我去过那里,我回答。那你也见过污水流入的河流,见过灯心草,见过几乎是白色的沙子?是的,总是在夜里,我回答。那你也见过闪闪发光的月亮?我没太注意月亮。什么能引起你的注意,阿派?狗的叫声。活在岸边的狗群。我也看过月亮,我认得月亮,尽管我看到的时间很短。月亮很美,白老鼠说,如果问我想在什么地方生活,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月亮。
我像一个月亮上的居民跑遍地道和死地道。过了一段时间我找到另一只被害的老鼠。和头一次一样,凶手把尸体扔在废弃的地道里。我把尸体背到警局。当天夜里我再次和法医交谈。我让他注意伤口和头两次基本一样。也许是巧合,他说。他们没被吃掉,我说。法医检查尸体。检查伤口,我说,告诉我那种齿系会制造这样的伤口。任何齿系都行,任何,法医说。不,不是任何齿系,我说,仔细检查。你想我说什么,法医问。事实,我说。事实是什么,你认为?我认为这是老鼠咬的,我说。但老鼠不杀老鼠,法医再次盯着尸体说。这个是,我说。然后我出门工作,再回到警局我看到法医和警长在等我。警长直接了但地问我,怎么会有老鼠杀老鼠这种荒谬的想法。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把这个想法偷讲出去。他建议我不要这么做。停止发狂,阿派,他说,集中精神做好你的工作。现实生活已经乱作一团,不要再做毫无根据的,让我们崩溃的猜测。我困得要死,我问他想通过崩溃这个词表达什么。我想说,警长一边说一边看着法医寻求他的支持,声音极深刻又轻柔,我想说生命很短,特别是我们这个不幸的种族,我们要让生命遵循一定的规则,而不是混乱,更不能是想象的混乱。法医凝视着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我还保持着高度警觉。有几天凶手好像已经蒸发。每次到达边界发现新的居住地,我习惯性地询问关于第一个案子的信息,那个被活活饿死的幼鼠。终于有一个年长的老鼠告诉我有一个丢失幼鼠的母亲。我们以为幼鼠掉在水沟里或被捕食者吃掉了,他说。另外,这个家庭成年的老鼠只占少数,大部分都未成年,他们没太花心思寻找丢失的幼鼠。不久后他们迁居到北部,在一口井附近,我们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把自己的时间用在寻找这个家庭上。显然,现在她的子女应该长大,新的居住区规模应该更大,而丢失的幼鼠就被慢慢遗忘。但如果我运气好,找到母亲,她应该可以给我提供一些线索。
这期间凶手又出来活动。一个夜晚我在停尸间发现一具尸体,他脖子和身体上有和同样的伤口。我找到发现尸体的警察。我问他觉得凶手会不会是一个捕食者。不是捕食者,那会是什么?他说。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意外事故?意外事故,我心里说。一个重复出现的意外事故。我问他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尸体。在南面一个死地道,他回答。我建议他用心监视这个区域的死地道。那个警察看着我好像我十个疯子。你累了,他说,去睡吧。我们一同睡在警局的卧室。温热的空气。我们旁边是打鼾的警察。晚安,我的同事说。晚安,我说。但我睡不着。我开始思考凶手的大范围转移,有时他去北边,有时在南边。我翻了几个身,起床。
因为睡眠不足,我走起来有些摇摇晃晃。我来到北面。路上我和一些在利用黑暗挖掘地道的老鼠擦肩而过,他们显得自信、果断。我听到有些小孩叫着条子阿派、条子阿派,然后是笑声,好像没有什么比我的名字更可笑。或者有别的原因促使他们笑。总之我不停走着。
渐渐地,地道里老鼠越来越少。后来我只遇到两只老鼠,还能听到有老鼠走过临近的地道,还能看到有影子在围着什么打转,也许是食物,也许是老鼠药。过了一段时间四周没有任何声响,我只能听到我的心跳和这世界永恒的流动。我来到一口井的附近,越来越浓重的死亡的气息让我倍加小心。井中浮着两条死狗,中等大小,他们的尸体已被蠕虫吞噬大半。
更远一点,我看到一个居住地,它和死狗共同构成一组剪影。他们在下水道边缘生活,冒着这种选择带来的危险,但也因此而有丰富的食物来源。我在一个向广场找到集合在一处的居民。他们因持续生活在危险中而表情凝重。在听到我是警察后他们变得警觉。我说我在找丢失了一个幼鼠的家庭,大家都不做声,我马上知道我的调查,起码是找家庭这个调查,可以告一段落。我描绘幼鼠的长相、年龄,以及我找到他的地点,他死亡的原因。一个老鼠说那是她的儿子。你找什么
正义,我说。我找凶手。
年龄最大的老鼠满身伤疤,喘起气来像风箱,问我是不是认为凶手就在他们之间。很可能,我说。凶手是老鼠?那只老鼠问。死者的母亲说他儿子习惯单独出入。但他不可能走那么远,进入那个死地道,我说。也许是一个捕食者把他带去的,一只年轻的老鼠说。如果是捕食者干的,他会吃掉幼鼠。他杀掉幼鼠是为了取乐,不是充饥。
如我想象的一样,所有的老鼠都摇头,不赞同我。这不可能,他们说。在我们种族没有一只老鼠疯到会做这样的事。我想起警长的警告,不想反对他们。我扶死者的母亲到一个角落,试着安慰她,尽管三个月时间已经大大减轻失去儿子的痛苦。这个母亲告诉我他有别的子女,有的年纪大些,再看到他们时她有时会认不出来,其他的比死去的幼鼠年纪小的子女已经有能力自食其力。我尽量让她回忆起丢失这个幼鼠的时间。她的记忆模糊,想不起具体日期,甚至分不清她的子女。我带着焦虑问她是不是还丢过别的子女,她让我放心,她的子女有时会消失,但一般来说会自己回来,或者在迷路后哭喊时被别的老鼠发现。她看起来非常满足于现状,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你的儿子在被饿死之前一直在哭,我说,但他的嘴被凶手用布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对我的描述近乎漠然。我又问她消失当天的情况。我们还不在这里,她说,离边界还很远。第一批到达的开拓者就住在我们附近,然后是另一批,有更多的老鼠,我们不能总在原地打转,于是决定离开。不管怎样,她指出,孩子们喂养的很好。从来不缺食物,她说,但食物必须去外面找,那时还没有捕鼠器和老鼠药。所有的老鼠每天至少到地面两次以上,还有的整天待在那里,在残缺不全的家具或空墙里闲逛,有的再没有回来。
我问她丢幼鼠的那天她是不是在外面。我们正在地道里干活,有的在睡觉,可能有些老鼠在外面,她回答。我问她是在她这群老鼠中有没有注意到有谁表现异常。异常?一种特别的举止,不太平常的表现,比如毫无缘故的长时间消失。她说没有,我们这个种族有的老鼠举止这样,有的那样,这取决于周围的环境,我们必须迅速地用最佳的方式适应环境。她说的一切和我都已经知道。另外在婴儿失踪不久,她说,我们就离开了,去找一个更安全的居住地。我不能从这个勤奋单纯的老鼠那里再知道什么。我向他们道别,离开他们的居住地。
但我没回警局。走到半路,我先确定自己没被跟踪,然后回到那个居住地附近寻找死地道。不久就找到一个。死地道不大,和别的比起来,也不算太臭。我仔细检查。凶手似乎还没在此作案。也没发现捕食者的踪迹。尽管没有一处是干燥的,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尽可能地让自己舒服些,找了些湿透的硬纸板和塑料布,然后守在里面。我身体的热量使潮湿的纸板散发出蒸汽。蒸汽让我昏昏入睡,但它也像是我的屋顶,在它的保护下我坚不可摧。在进入梦乡前,我听到有声音传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们出现。这是两只处于壮年的公老鼠,讨论很激烈。我立即认出其中一个,他就在我刚刚访问过的那群老鼠里。另一只我完全不认识,也许在我去时候他正在工作,也许他生活在另一区域。他们的观点针锋相对,但保持着基本的礼貌。我听不懂他们的谈论,首先因为他们离我太远(尽管他们正慢慢的涉水走过来),也因为他们说另一种的语言,一种做作的、陌生的、我的一听到就感到厌恶的语言,他们的语言仅仅是些概念,是些符号,是蔓延在自由言论背面的语言,好比蔓延在地道背面,把地道变成烤炉的烈火。
我想偷偷离开。但警察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不介入,不久就会有另一个凶杀案。我从硬纸板中一跃而起。晚上好,我说。我问他们是不是同属于一群老鼠。他们摇摇头。
你,我用爪子指着我不认识的老鼠命令道,你走。那只老鼠显得很自傲,犹豫着。走,
另一只老鼠连再见都没说。他待在旁边,安安静静,等到只剩我们俩时,他眯着沉思的眼盯我,我也紧盯这他。
我要把你把你五花大绑送到警局,我说。他似乎在笑,我看不太清。你比我怕,他说,尽管我也很怕。我不认为这样,我说,你不是害怕,你是有病,你是捕食者和伪君子这类的混蛋。赫克托大笑。你当然害怕,他说。你比你姑姑乔泽菲妮更胆小。你听说过乔泽菲妮,我说。我听说过,他说。谁会没听说过?我姑姑不会害怕,我说,她是个可怜的疯子,爱做梦的可怜的老鼠,但她不会害怕。
你错了,她死于恐惧,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好像周围都是幽灵,而他做每个动作前都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听她歌唱的老鼠们也死于恐惧,尽管他们毫不察觉。但乔泽菲妮不是死去那么简单:她每天在恐惧中心死去,然后在恐惧中重生。你只会喋喋不休,我说这话像吐出一口痰。趴在地上,我要先绑住你的嘴,我一边说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赫克托开口大叫。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你以为抓住我就不会再有谋杀了?你以为你的上司会把我送上法庭?你的上司很可能偷偷把我活剥,然后扔在有捕食者经过的地方。你就是该死的捕食者,我说。我是自由的老鼠,他傲慢的回答。我活在恐惧中心,我知道我们种族的宿命。他又说了很多狂妄的话,我懒得回答。你还年轻,我说,也许你的病不是无药可救。我们,我们老鼠从来不自相残杀。你呢,谁来医治你,阿派?他问我。谁来医治你的上司?趴下,我说。赫克托看着,我扔掉绳子。我们开始肉搏,这是生死之战。
十分钟,对我来说像是一生,他的尸体横在我旁边,喉咙被撕开。至于我,我的背部满是伤口,我的脸被撕烂,只有左眼还能看。和我擦肩而过的老鼠以为赫克托是被捕食者所杀。我把他的尸体放在停尸间,然后去找法医。都解决了,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然后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法医检查我的伤口,缝好我的脸和眼睑。他一边工作一边问我是怎么做的。我找到了凶手,我说。我要逮捕他,我们打了起来。法医说要通知警长。他叫来一个年轻的、干瘦的、还半睡半醒着的老鼠。我猜应该是一个学生。法医让他去找警长,告诉他我们在等他,我和阿派。年轻的老鼠点头,离开。然后我和法医走向停尸间。
赫克托尸体上的皮毛开始失去光泽。他现在不过是一具尸体,和其它许多尸体一样。在法医检查的时候我蜷缩在一个角落进入梦乡。我被警长叫醒。站起来,法医说。我跟着他们。警长和法医走进我不认识的地道里。我在他们后面,盯着他们的尾巴,半睡半醒,背上火辣辣地痛。不久我们就来到一个空旷的洞穴。在一个类似宝座的物体上(也许是摇篮)有一团晃动的影子。警长和法医让我走过去。
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影子说,这是许多来自暗处的老鼠一起说话的声音。开始我感到恐惧,退了几步,但马上就明白这是年长的鼠后,就是说一群一出生尾巴就系在一起的老鼠,这让她们无法工作,但她们的智慧能在特殊情况下提供正确的抉择。我把整个案件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我尽量让我的语言没有感情色彩、客观,好比我正在做工作报告。讲完后,鼠后走出阴影问我是不是歌唱家乔泽菲妮的侄子。对,是的,我说。我们出生的时候乔泽菲妮还活着,鼠后说,她费力地移动着。我看到一团由无数饱经风霜的眼睛组成的巨大圆球。我心里说,这鼠后的身体真是臃肿,污泥已经让她的后腿凝成一砣。一个异种,她说。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赫克托。一种毒药,她说,但不能阻止我们继续生活。换言之,一个疯子,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他说。有些事我不太懂,我说。警长用他的爪子碰碰我,像是不想我多问,但鼠后问我讲具体些,有什么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活活饿死幼鼠,他为什么不像对待别的老鼠一样咬断他的喉咙?有几秒钟周围死一般沉寂,只有蠕动的影子的呼吸声。
也许,她过了一会儿说,他想亲眼目睹死亡的过程,而不介入,或尽量少介入。然后,在另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沉默后,她补充道:记住他是个疯子,他是个畸形。老鼠不杀老鼠。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我这样待了多久。我可能都睡着了。我突然感到警长的爪子落在我的肩上,他让我跟着他。我们一言不发地从原路返回。在停尸间,正如我担心的一样,赫克托的尸体已经不见。我询问尸体的下落。在一个捕食者的胃里,希望如此,警长说。然后我听到早就预料到的命令。绝对禁止泄露赫克托这件案子。现在已经结案,最好我能忘记他,继续以往的生活,继续以往的工作。
这个夜晚我不想在警局睡觉,我去了另外一个的地洞,那里睡觉的老鼠都脏的要命,身上的毛都黏糊糊。我刨了个坑睡在里面,醒来时四周只剩我一个。我梦见一个未知的病毒在我的种族间传播。我们,老鼠们,我们杀老鼠,老鼠杀老鼠。这句话在我的头盖骨上回响,直到我醒来。我知道从今往后,一切都和以往不同。我知道这仅仅是时间问题。我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勤劳的本性、我们对不可能存在的幸福的追寻,这些是我们日常英雄主义的借口、舞台布景,舞台的幕,这些注定消失,我们也注定消失。
我回到巡逻的岗位,因为我没别的事可做。一个警察被一个捕食者活剥,我们又一次遭到老鼠药的攻击,许多老鼠丢掉性命,有几个地道发了水灾。一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压抑住走进死地道的欲望。
我来到一个死地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这里找到过尸体或从未来过。实际上,所有的废弃地道都相似。我藏在那里很久,等待着。只有遥远的声响,不知在何处的水流声。回到警局,我的双眼因为熬夜而红肿,我遇到几只老鼠,
什么太晚了?我打着哈欠说。救他们就太晚了,他回答。一切都晚了,我想。我还想:从什么开始就晚了?我姑姑乔泽菲妮那个时代开始?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三千年前?会不会在诞生的一刻,我们种族就是这个宿命?那个警察看着我,等着我表态。他很年轻,成为警察应该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周围有老鼠在窃窃私语,有老鼠把耳朵贴在墙上听着相邻死地道的动静,大部分努力不让身体颤抖,努力不撒腿逃跑。你有什么建议?我问。作为警察,他说,我们要进死地道救孩子们。
你和鼬鼠较量过吗?你有被鼬鼠活剥的准备吗?我问。我会战斗,阿派,他回答。说到这里,我不能再说什么,我起身,叫他跟着我。死地道很黑,可以闻到鼬鼠的气味,但我知道如何在黑暗中移动。另外两只老鼠自告奋勇,紧随我们走进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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