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屋里一个黑洞洞的角落摆摆手。“在哪儿?”K问,他吃了一惊,因此问得很唐突。他半信半疑地环视着四周。小蜡烛的亮光几乎照不到对面的墙,那个黑洞洞的屋角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身影。K的叔叔把蜡烛举过头,K借助烛光看见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桌旁。他坐在那里大概连气都没有透,以至于呆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被人发现。他急忙站起来,显然因为自己让人发现而感到不快。他的双手像小鸟的翅膀一样摆动着,似乎想表明他不赞成任何形式的介绍和寒暄,似乎想让人家知道,他不愿意打扰别的先生,只希望重新进入黑暗中,别人最好忘掉他的存在。但他无法再享有这种特权了。“我可以说,你使他们吃了一惊,”律师解释道,他招手请那位先生走上前来;那位先生慢慢挪动脚步,犹豫不决地看着四周,然而举止很有风度。“法院书记官——啊,请原谅,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阿尔伯特-K,这是他的侄子约瑟夫-K,这是法院书记官——我再说一遍,蒙他热忱相待,今天来看我。这种探望的价值只有在法院中混迹多年的人才能真正认识到,因为他们知道,书记宫的工作忙得要命。尽管这样,他还是来看我了,在我的病体尚能坚持下来的情况下,我们愉快地谈论着。我们没有禁止莱妮引进来客,确实如此,因为我们没想到会有人来,我们当然以为我们不会被人打扰的;可是,阿尔伯特,后来传来了你的暴躁的敲门声,法院书记宫于是带着他的桌椅退到屋角里去了。不过现在我觉得,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总算有机会一块谈谈了,因为这件案子和咱们大家都有关系,咱们可以聚在一起聊聊。请,亲爱的书记官先生,”他朝书记官鞠了一躬,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指指床边的一把扶手椅说。“遗憾的是我只能再呆几分钟,”法院的书记官客气地说,他坐到扶手椅上,看了看表,“我还有公事。不过我不愿意放过一个在这里认识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机会。”他朝K的叔叔微微弓了弓身;K的叔叔看来由于结识了这个人而感到很荣幸,但是他生来不善于表示自己的崇敬心情,而是用一阵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来回答法院书记官的这番话。真滑稽!K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一切,因为谁也没有注意他。法院书记官既然已经处于突出地位,便当仁不让地首先发表意见,这好像已成了他的习惯。律师当初装作身体虚弱,大概只是为了谢绝来客;现在他伸出手,拢在耳朵边,聚精会神地听着。K的叔叔作为执烛人——他把蜡烛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律师经常向他投射一瞥不安的目光——很快就脱离了尴尬局面,现在正兴致盎然地听着法院书记官的妙语连珠的演讲,欣赏着书记官讲话时一只手附带作出的波浪式动作。K靠在床架上,法院书记官完全把他忘了,也许是故意怠慢他;结果他只能成为另一个老人的听众。K本身也没有心思听他们讲话,脑子里先是想起了女看护,想起了叔叔对她的粗暴态度,后来则自问以前是否见过法院的书记官:大约初审的时候书记宫在听众当中吧?K可能猜错了,不过法院书记宫——这个胡子硬撅撅的老先生——坐在第一排听众中倒是非常合适的。
门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像是陶器打破的声音,大家都竖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K说,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想给其他人提供一个叫他回屋的机会。他刚走进门厅,伸出脚在黑暗中摸索时,一只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他那只仍然扶着门的手上,轻轻把门带上了。这是女看护,她在那儿等着呢。“没事,”她悄悄地说,“是我往墙上扔了个盘子,想把你引出来。”K扭。泥地说。“我当时也在想着你。”“那就更好了,”女看护说,“到这边来。”他们走了一两步,来到一扇厚玻璃门前,她把门打开。“进去吧!”她说。这间屋显然是律师的办公室;月光透过两扇大窗子照进屋来,照亮了窗前地板上的两个小方块;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屋里摆满了古色古香的旧式家具。“到这儿来,”女看护指着一把椅背雕花的深色椅子说。K坐下后继续打量着这间屋子;办公室很大,天花板很高,这位“穷人的”律师的委托人来到这儿会有茫然若失的感觉。K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一幅图画:委托人个个局促不安,他们慢慢朝律师的大桌子走来。可是后来他把这些全抛在脑后,只望着女看护;她紧挨K坐着,差不多把他挤得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本来想,”她说,“你自己会出来的,用不着等我来叫你。你的行为真古怪。你一进门,眼睛就始终盯着我;可是你却让我等了好久。你就叫我莱妮吧!”她匆匆补充道,这句话突如其来,好像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似的。“我很高兴这样称呼你,”K说,“至于说我的行为古怪,莱妮,这很容易解释。首先,我必须听那几个老头唠叨。我不能没有任何借口就离开他们走出来。其次,我不是一个在女人面前胆大妄为的小伙子,说实话我很害臊;而你,莱妮,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一说就愿意的姑娘。”“不对,”莱妮说,她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眼睛看着K。“而是你开始时不喜欢我,现在没准仍然不喜欢我。”“喜欢这个字眼太没有力量。”K含糊其辞地说。“啊!”她微笑着说。K的话和这个短促的感叹使她略微占了上风,于是K一时什么也说不上来。他已经对这间黑暗的屋子习惯了,现在已能看清某些摆设的细节。给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是一幅挂在房门右侧的大型油画。他朝前倾着身子,想看清楚点。画面上是一个穿着法袍的人;那人坐在一个像宝座一样的高脚椅子上,这是一张镀金椅子,在整幅画里占据着一个突出地位。奇怪的是法官的坐姿看来并不威严,因为他的左臂搭在宝座的后背和扶手上,右臂却悬空吊着,手掌下垂,搁在另一个扶手上;法官似乎正要站起来,做一个激烈的、也许是忿怒的手势,发表一个带有决定性意义的看法,甚至作出判决。我们可以设想,被告站在通向法官宝座的最下面一级台阶上;最上面几级台阶上铺着的黄地毯已经画出来了。“或许他就是审理我这个案子的法官,”K伸出手指,指着那幅画说。“我认识他,”莱妮说,她也在看着画。“他常到这里来。这幅画是他年轻时请人画的,但一点也不像,既不像他年轻时,也不像他现在。因为他个子矮小,几乎是个侏儒;可是他却让别人把自己画成了这个样子,原因是他和这儿所有的人一样,爱虚荣爱到了发疯的程度。然而我也是一个爱虚荣的人,说话颠三倒四,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的。”K听了最后这句话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臂抱住她,把她搂到胸前;她默默地把头枕在他肩上。他对她说的其它话倒作出了反应:“他担任什么职务?”“他是一位预审法官,”她一面说,一面握住K搂着她的那只手,抚弄起他的手指来。“只是一位预审法官而已,”K失望地说,“高级官员们全藏得好好的。可是,他却坐在这样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宝座上。”“全是瞎画的,”莱妮说,她把自己的脸伏在他手上。“其实他是坐在一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上,屁股下垫着一条叠成双层的旧马毯。可是,你干吗总是闷闷不乐地惦记着你的案子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不,我一点也没惦记我的案子,”K说,“相反,我考虑得可能太少了。”“你这样做没错,”莱妮说,“你太倔强,这是我听说的。”“谁告诉你的?”K问;他能感到她的身体贴近了自己的胸部;他朝下凝视着她那头浓密、乌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如果我告诉你,我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莱妮回答道,“请别问我他们叫什么名字,记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后别再那么倔强;你斗不过法院,你应该认罪。一有机会就认罪吧。你不认罪,就不可能逃出他们的魔爪,谁都无能为力。当然,即使认了罪,如果没有外来援助,你也达不到目的;不过你用不着为此煞费苦心了,我来想办法吧。”“你很熟悉法院和法院里的种种阴谋诡计!”K说;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盖上,因为她紧紧靠着他,他觉得太重。“这样更舒服,”她一面说,一面在他的膝盖上坐好,抚平裙子,拉直上衣。然后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身体向后微仰,久久端详着他。“如果我不认罪,你就不能帮助我吗?”K试探着问。“我好像一直在找女人帮忙,”他想道,几乎吃了一惊,“先是布尔斯特纳小姐,后来是门房的妻子,现在是这个小看护。她看来对我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好像这是她惟一该坐的地方!”“不能,”莱妮慢慢摇着头说,“那我就无法帮助你。不过你一点也不想要我帮忙,你无所谓,你很傲慢,从来不听别人的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有女朋友吗?”“没有,”K说。“嘿,不对,你有!”她说。“嗯,对,我有,”K说,“你瞧,我否认有女朋友,可是我兜里却明明揣着她的照片。”在她的恳求下,他把艾尔莎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蜷缩在他膝上,久久凝视着照片。这是一张快相,拍的是艾尔莎在跳粉面舞的最后一场,她常在酒吧间里跳这种舞;她的裙子在飘拂,犹如一把扇子,她把双手按在结实的臀部上,扬起下巴,对某个没拍进照片的人笑着。“她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莱妮一面说,一面指着她认为衣服绷得过紧的部位。“我不喜欢她,她太粗犷,太俗气。不过,她也许对你很温柔体贴,从照片上可以猜得出来。像她那样高大健壮的姑娘往往不由自主地对人温柔体贴。但是她能够为你而牺牲自己吗?”“不能,”K说,“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更不能为我而牺牲自己。到现在为止,我既没有要求她做到前者,也没有要求她做到后者。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仔细端详过这张照片。”“这么说来,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并不很重要,”莱妮说,“她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噢,她是我的女朋友,”K反驳道,“我不想食言。”“好吧,就算她是你的女朋友吧,”莱妮说,“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一旦失去她,或者换一个女朋友,比如说换上我吧,你不会太想念她的,对不对?”“当然对,”K笑着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她有一点比你强得多:她对我的案子一无所知,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为此伤脑筋。她更不会设法让我变得随和点。”“这并不是她比我强的地方,”莱妮说,“如果她比我强的地方就是这一点,那我还有希望。她有什么生理缺陷吗?”“生理缺陷?”K问。“对,”莱妮说,“因为我有一个小小的生理缺陷。瞧。”她抬起右手,伸出当中两个手指,其间长着一层蹼状皮膜,一直连到指尖;皮膜和手指一样,很短。K在黑暗中一时没弄明白她想给他看什么;莱妮便抓过他的手,让他摸摸皮膜。“确实是只畸形的手!”K说,他仔细看了看整只手后又补充道:“但也确实是只美丽的小手!”莱妮颇为得意,她看着K不胜惊奇地把两个手指头掰开,然后又并拢,在放开它们之前还轻轻吻了一下。“啊!”她立刻嚷道,“你吻了我!”她匆匆欠起身子,张大嘴巴跪在他的双膝上。K抬眼看着她,惊讶得几乎目瞪口呆:她此时紧紧地挨着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胡椒粉似的很有刺激性的气味;她一把搂过他的头,俯下身去,咬着和吻着他的脖子,一直咬到他的头发根。“你已经用我代替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大声说,“瞧,你毕竟用我来代替她了!”她双膝发软,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几乎倒在地毯上;K伸手想把她抱起来,结果却被她拽倒在地。“你现在属于我了。”她说。
“这是门钥匙,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这是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他向她告别时,她无目的地在他肩上亲了最后一下。他走出门,来到马路上;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朝街心走去,希望能最后看一眼也许正站在窗旁的莱妮;但是他的叔叔突然从一辆停在房子前面的汽车里走了出来,心不在焉的K刚才没有发现这辆汽车。叔叔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朝门口推去,好像要把他钉在门上似的。“约瑟夫!”叔叔嚷道,“你怎么能这样!你的案子本来有了点眉目,现在又被你搞糟了。你偷偷和一个不要脸的小荡妇溜走了,一呆就是几个钟头,何况她显然是律师的情妇。你连一个借口也不找,什么也不回避,便明目张胆地跑到她那儿去,呆在她身边。我们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坐在那儿,一个是你的叔叔,正在为你尽力奔走的叔叔;一个是应该努力争取过来的律师;特别是还有法院书记官,一个目前正在审理你的案子的重要人物。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商量怎么帮助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律师打交道,律师又谨小慎微地和法院书记官打交道。我原想你起码该助我一臂之力,可是你却溜走了。你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谁都瞒不住;当然,这两位先生老于世故,没提起你不在的事,他们要照顾我的情绪。最后,连他们也不能再无视事实了,只是因为此事不便提起,他们才一句话也没说。有好几分钟之久,我们坐在那儿静听着,希望你能回来,但一切都白搭了。法院书记官在这儿呆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原定计划。最后他只好站起身来,道了夜安;他显然为我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他没能帮助我;他的热情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临走前,他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老实告诉你吧,他走后,我倒觉得宽心了;在那以前,我简直喘不过气来。身体欠佳的可怜的律师情况更糟,我和他告别时,这位好心人居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你很可能会促使他的身体完全垮掉,很可能会催他早日走进坟墓;而你却有赖于他的善意斡旋。你让我——你的叔叔——在雨中站了好几个钟头。我真为你发愁;你摸摸,我浑身都湿透了!”
——《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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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啤酒的是一个叫弗而达的年轻姑娘。那是一个谦和可亲的姑娘,头发很好看,一双含着哀愁的眼睛,凹陷的脸颊,流露出一种自以为出人头地的神气。K和她的眼睛一接触,就觉得她这一看,好像决定了一件关系到他本人的什么事情,一件他还不知道是否存在,但她的眼色明确告诉他是存在的事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即使在她跟奥尔珈说着话的时候,他还是盯着她看。奥尔珈同弗丽达显然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不过冷淡地交谈了一两句话。K还想听她讲几句话,便插进去为自己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克拉姆先生吗?"奥尔珈大声笑了出来。"你笑什么?"K生气地问道。"我没有笑呀,"奥尔珈辩驳地说,但是仍旧咯咯地笑着。"奥尔珈真是一个淘气的小孩子,"K一面说着,一面把身子向柜台那面凑过去,想再一次吸引弗丽达的青睐。但她还是低垂着眼帘,羞涩地笑着。"你想见克拉姆先生吗?"K央求着希望见一见他。弗丽达指了指就在她左边的那一扇门。"那儿有一个小小的洞眼,你可以从洞眼里望见他。""别人不会说闲话吗?"K问道。
她噘起下唇,一只手把K拉到那扇门跟前,她的手柔软极了。这个小洞眼显然是为了窥探房里的动静才开的,从这儿几乎可以把房间一览无余。屋子中央有一张书桌,克拉姆先生就坐在书桌旁边一只舒适的沙发里,他的脸给一盏低低地挂在他前面的白热电灯照得容光焕发,一个中等身材、臃肿颟顸的人。他的脸蛋还是光溜溜的,但是他的两颊由于年龄关系,多少已经有点儿松弛了。浓黑的胡须又长又尖,眼睛藏在一副斜搁在鼻子上的闪闪发光的夹界眼镜后面。假使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面的话,K就只能看见他的侧影,但是因为他正面对着K,所以他的整个脸都看得见。他的左臂肘撑在书桌上,那只夹了一枝弗吉尼亚雪茄的右手放在膝盖上。书桌上放着一只啤酒杯,只是书桌四周有一道边缘,挡住TK的视线,看不见桌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文件;但是他觉得没有。
为了弄清楚到底桌上有没有,他叫弗而达往洞眼里看一看,告诉他桌上是不是放着纸片。因为她不多一会儿以前还在这间屋子里呆过,她能够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桌子上是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K问弗丽达他是不是到了应该走开的时候,可是弗丽达告诉他尽管看下去,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现在只有K一个人跟弗丽达在一起了。奥尔珈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放心留下来,就跑到了她的朋友那边去了,这会儿正高高地坐在一只桶上摇晃着两条腿。"弗丽达,"K悄声低语地说,"你认识克拉姆先生吗?""哦,认识的,"她说,"还挺熟悉呐。"她向K的身子偎过去,他发觉她在卖弄风情地拨弄着她那件剪裁得挺马虎的奶油色罩衫,这件罩衫穿在她那单薄得楚楚可怜的身上,看起来很别扭。接着她说:"你可曾注意奥尔珈是怎么笑来着?""是呀,这个野姑娘,"K说。"喏,"她躲躲闪闪地说,"她这笑是有缘故的。你问我跟克拉姆熟不熟,可你知道我……"说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了下巴颏,并且又用她那种洋洋得意的目光扫了K一眼,这样的目光同她讲的话怎么也连不到一块儿去。"我是他的情妇。""克拉姆的情妇?"K说。她点点头。"那么,"K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变得太严肃,便笑嘻嘻地说,"对于我来说,你可算得上是一个最尊贵的人物啦。""不单是对你一个人,"弗丽达亲切地说,但是没有报以微笑。K有一件能打败她的骄傲的武器,于是便施展了出来:"你可曾在城堡里呆过吗?"可是并没有击中要害,因为她说:"没有去过,可是难道我在这儿的酒吧间里还不够吗?"很明显,她的虚荣心是无边无际的,而旦似乎特别想让K来满足她。"当然啰,"K说,"在这儿酒吧间你就算是旅馆老板啦。""可不是,"她同意地说,"我开头是在桥边那家客栈照料牛栏的。""凭你那双娇嫩的手,"K半信半疑地说,他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恭维恭维她呢,还是她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逼着他这样说。她的手倒真是又小又嫩,可也称得上是又瘦又平凡。"可是那时候没有人为这双手操心呢,"她说,"就说现在……"K探询地望着她。她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自然,你有你的秘密,"K说,"你大概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给一个你才认识了半个钟头的人,而他还没有机会给你谈谈任何有关他自己的情况哩。"这句话说得不妙,因为这句话似乎把弗丽达从这种对他有利的恍惚状态中唤醒过来了。
她从一只挂在她的腰带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木塞把那个洞眼塞住了,接着,显然想掩饰自己转变态度,对K说道:"哦,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你是土地测量员。"接着又加了一句:"可我现在得回去干活儿了。"她回到她原来在柜台后面的位置上,这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处拿着空杯子过来添酒了。K想再跟她谈谈,便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空杯子走到她跟前去,说道:"我再问一件事,弗丽达姑娘,你从一个看牛栏的女孩好不容易爬到了酒吧间里的这个位子,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功绩,也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的标志,可是像你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人,这个位子难道就是你最终的目的吗?这是一个荒唐的想法。你的眼睛告诉我——不要嘲笑我,弗丽达姑娘——你还有比你过去所征服的更多的东西在等着你去征服哩。可是一个人在世上所碰到的反对力量是巨大的,而且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高,他所遭遇的反对力量也越大,因此,要是接受一个同样也在奋斗前进的人的帮助,这决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尽管他是一个渺小的无足轻重的人。咱们能不能另外找个时间,避开这许多旁人静静地谈一次呢?""我不知道你在希求什么,"她说,这一次似乎违反了她的本意,她的声调与其说是流露了往昔得意的豪情,还不如说包含着无限失望的慨叹。"也许你想从克拉姆先生身边把我带走,是吗?天哪!"说罢,她拍起手来了。"你可真把我看透了,"K说,似乎因为人家太不信任自己而感到为难,"这的确是我心底真正的秘密愿望。你应该离开克拉姆而做我的情人。现在我可以走啦。奥尔珈!"他喊道,"咱们回家吧。"奥尔珈顺从地从桶子上溜下来,但是没有办法立刻从她周围的朋友中脱身出来。接着,弗丽达用吓唬人的眼光瞅着K低声地说道:"什么时候我能找你谈谈呢?""我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可以,"弗丽达说。"我现在就能留下来吗?""你先跟奥尔珈一起走出去,这样我就可以把其他的人都撵跑。然后,你过一会儿再回来。""行,"K说,他不耐烦地等着奥尔珈。
但是那些庄稼汉不让她走;他们跳着一种舞,奥尔珈是舞蹈里的中心人物,他们大伙儿在她的周围围成一个圆圈高声叫喊着,他们中间不时地有一个人离开圆圈,紧紧地搂住了奥尔办的腰,把她转了又转;舞步越跳越快,叫喊声也越来越似饥若渴,越来越震耳欲聋,到后来他们不知不觉地混成了一片若断若续的吼叫声。奥尔办开头还大声笑着打算从圈子里冲出来,现在她只是技散着头发从这一个人身边旋到另一个人身边。"我侍候的就是这一帮人,"弗丽达轻蔑地咬着她薄薄的嘴唇说。"他们是谁?"K问她。"克拉姆的侍从,"弗丽达说,"他总是带了那些人来,可他们教我生气。我几乎记不起我跟你说了些什么话了,可要是我得罪了你,那就请你原谅我,这应该怪那些人,他们是我所知道的最教人瞧不起、最招人讨厌的家伙,可我得给他们往杯子里斟啤酒。我常常央求克拉姆别带他们上这儿来,因为虽说我照样还得忍受其他那些老爷的侍从,可他总还得多少为我着想一下吧,但是这些都是白说,每逢他上这儿来,他们在一个钟头以前,就像牲口进圈似地拥进来了。可是现在正是他们应该回到自己的窝棚里去的时候了。要不是你在这儿,那我早就把这扇门打开,克拉姆也就不得不自己来把他们赶走了。""这么说,他现在听不见吗?"K问道。"听不见,"弗丽达说,"他睡着了。""睡着了?"K喊了出来。"可我刚才从洞眼里望进去的时候,他还是醒着坐在书桌旁边的呀。""他总是那样坐着的,"弗丽达说,"你看他的时候,他正睡熟了。要是他没有睡着,我会让你往里边瞧吗?他就是这样睡的,老爷们都挺能睡,我简直不懂这是什么道理。可是假使他不是这样能睡,他准受不了这些侍从。可现在得让我自己来把他们撵走啦。"她从角落里拿了一根鞭子,只一跳就跳进了跳舞的人群中间,可是像一只小羊羔那样跳得不怎么稳。起先,他们面对着她,只把她当作是新参加进来的舞伴,可是在那一瞬息之间,弗丽达好像真的举着鞭子要打下来,但是她立刻又把鞭子提了起来,喊道:"克拉姆命令你们回到自己的窝棚里去,回窝棚,统统给我回窝棚去!"他们看到她认真起来,便带着一种对K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恐慌往后面的墙壁挤去,接着,在前面几个人推操之下,一扇门猛地给推开了,吹进来一阵晚风,他们乖乖地让弗丽达在后面押着,在晚风中穿过院子,消失在窝棚里了。
在接着出现的这阵突然的静默中,K听见门廊里传来脚步声。为了维护自己的处境安全起见,他躲到柜台后面,这里是这间屋子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他已经获得了留在酒吧间里的权利,可是他既然打算在这儿过夜,那就得避免让人发现。所以,当房门确实已经打开的时候,他便钻到柜台下面去了。当然,要是在这儿让人发现了,也同样有危险,但是这样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解释,他是为了避开那些庄稼汉的狂悻无礼的行为才躲在这儿的。走进来的是那旅馆老板。"弗丽达!"他喊道,接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
幸而弗丽达很快就回来了,她没有提到K,只是抱怨那些庄稼汉。在扫视四周寻找K的时候,她走到柜台后面,她站得那么近,K可以摸到她的脚了。从这时候起,他才感到安全了。因为弗丽达没有说起K,旅馆老板就不得不开口询问K的下落。"那么,土地测量员到哪儿去了?"他问道,他可能生性就是很有礼貌的人,加上经常跟那些比他的地位高得多的人毫无拘束地交往,就变得更加彬彬有礼,但是在他跟弗丽达讲话的语气里却含有一种特别体谅的声调,由于他跟她讲话的时候仍然保持了东家对待下人的身分,而且是对一个没规没矩的下人,这种声调就更加动人。"土地测量员——我完全把他给忘掉啦,"弗丽达一面说,一面把她的小脚搁在K的胸脯上。"他准是早就走开了。""可是我一直没有看见他,"旅馆老板说,"而我这会儿几乎都在大厅里没有离开过。""唔,可是他没有到酒吧间来,"弗丽达冷冷地说。"说不定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旅馆老板接下去说。"从他给我的印象来说,他很可能这样做。""他总还不至于做出这样丢脸的事儿来吧,"弗丽达说,把她的脚压在K的身上。她具有某种欢乐和爽朗的性格,这是K以前所没有注意到的,而且能出其不意地先发制人,因为她忽然大声笑着向K弯下身去,说了这样一句话:"说不定他藏在这底下啦。"她轻轻地吻了一下K,接着又跳起来,带着懊恼的神气说:"没有,他没有藏在这儿。"这时候旅馆老板却又使K吃了一惊,他说:"教我烦恼的就是不知道他真的走了没有。这不光是为了克拉姆先生,也是为了咱们旅馆的规章。弗丽达姑娘,这条规章跟你也有关系,就像跟我有关系一样。好啦,要是你能为酒吧间负责,我就上其余的房间去巡查了。晚安!祝你睡个好觉!"他几乎还没有走出房间,弗丽达就拧熄了电灯,钻到柜台下面,在K的身边躺了下来。"我的亲爱的!我的亲爱的!"她低声悄语地唤着,但是并没有碰K的身子。
她似乎被爱情激动得晕倒了,摊开两只臂膀仰面朝天地躺着;仿佛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一定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同时,她又唱了几句小曲,这与其说是唱小曲,倒不如说是在叹息。随后,因为K仍旧躺在那儿出神,她又猛地跳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开始用力把K拖过来:"来吧,下面太挤了。"于是他们互相拥抱起来,她的娇小的身子在K的手里燃烧着,K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一次又一次地想竭力控制自己,但是做不到,他们在地上滚了没有多远,砰地一声滚到了克拉姆的房门前,他们就躺在这儿,在积着残酒的坑坑洼洼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间。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逝去,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似地呼吸着,两颗心像一颗心一样地跳动着,在这段时间里,K只觉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比人类曾经到过的任何国度都远,这个国度是那么奇异,甚至连空气都跟他故乡的大不相同,在这儿,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受不了这种奇异而死去,可是这种奇异又是这么富于魅力,使你只能继续向前走,让自己越迷越深。因此,当克拉姆的屋子里传出了有人用深沉、威严而且不表示人称的口气在喊弗丽达的时候,对K来说倒并不使他吃惊,反而觉得像是一道慰藉的微光。"弗丽达,"K在弗丽达的耳边低声唤着,告诉她有人喊她。弗丽达仿佛出于一种机械的服从本能,准备跳起来,但是接着想起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便又伸了一下身子,悄悄地笑着说:"我不去,我再也不到他那儿去了。"K想表示反对,劝她到克拉姆那儿去,并且开始给她系上那件皱成一团的罩衫,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太幸福了,简直无法把弗丽达抱在怀里,这样的幸福也使他感到痛苦,似乎假如他让弗丽达去了,他也就会失去他所有的一切。他的卫护好像增强了弗丽达的力量,她握起了拳头,敲着克拉姆的房门,大声喊道:"我正陪着土地测量员哩!"不管怎样,这句话回得克拉姆一声不响了,可是K吓得跳了起来,他跪在弗丽达身旁,在朦胧的晨光下,向四下张望。出了什么事儿啦?他那些希望到哪儿去了?现在弗丽达已经泄露了一切,他还能指望从弗丽达身上得到些什么呢?他没有采取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对策同他这个有权有势的敌手周旋,也没有实现自己的雄心大志,而只是在潴积了啤酒的泥潭里滚了一整夜,那股气味简直叫人受不了。"你这是干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俩全毁了。""不,"弗丽达说,"毁了的只是我,可这样我就赢得了你。你不用烦恼。可你瞧瞧这两个人笑得那副样子。""谁?"K问道,接着便转过身子去看。
在酒吧间的柜台上,正坐着他那两个助手,因为缺乏睡眠,他们的眼睛显得有点滞重,然而是愉快的。这是一种发自感觉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的愉快。"你们在这儿干什么?"K喊道,好像一切都怪他们。"我们不能不上这儿来找你,"助手们解释说,"因为你没有回客栈。我们上巴纳巴斯家去找你来着,临了我们才发现你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夜。我们这个活儿可不轻松哩。""白天我才用得着你们,"K说,"晚上可用不着,给我出去。""可现在是白天哪,"他们说,身子并不挪动。现在可正是白天,所有通向院子的门都敞开了,庄稼汉们川流不息地进来了,跟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K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奥尔珈。她虽然头发蓬松,衣衫不整,可是她仍旧像昨天晚上那样活泼。还没有跨过门槛,她的眼睛就射到K的身上。"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家?"她问道,几乎要哭出来了。"仅仅就为了那样一个人!"她接着说,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
弗丽达原先跑开了一会儿,现在带着一个小布包回来了,奥尔珈伤心地退到一边去。"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弗丽达说,显然,她指的是他们应该回到桥边那家客栈去。K同她一起走着,两个助手跟在他们的后面,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队伍。那些庄稼汉对弗丽达流露了极度轻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她一向是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甚至拿起了一根棍子,似乎想拦住她不让她走出去,除非她跳过去,但是她只消把眼睛一瞪,就足够把他吓退了。等他们走到了外面的雪地里,K才觉得呼吸舒畅了一点儿。在旷野里他感到如释重负,似乎连赶路也不那么劳累了;要是他独自一个人走,那也许还要轻松一些。
他一跑到客栈,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弗丽达就在他旁边的地板上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铺位。那两个助手也挤了进来,他们给K撵走了一次,这会儿又从窗口爬了进来。K心里很厌烦,不想再去撵他们走了。客栈老板娘特地跑来欢迎弗而达,弗而达管她叫"妈妈";她们见了面真是说不出地亲呢,互相吻了又吻,久久地拥抱着。这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平静和安宁,因为女仆们穿着笨重的靴子,也格登格登地走进来拿这样找那样,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们想从K的床上取什么东西,她们于脆就从K的身子下面拉出来。她们向弗丽达问好,就像她是她们自己人一样。尽管大家这样走进走出,K还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接着又睡了整整一夜。弗而达没有给他干什么事儿。第二天早晨他终于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精神大大复原了,这是他到这个村子的第四天。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