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契贝:瓦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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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瓦解(20)
摔跤的人还没有出场,敲鼓的人在场内独领风骚。他们也有座位,就在看客们形成的大圆圈前面,面向长者。他们的背后是一棵古老的大木棉树,那是棵神圣的树,里面住着等待降生的好孩子的灵魂。在平常的日子里,希望生孩子的妇人常来坐在树荫下面。
鼓一共有七只,按大小依次安放在一个长木槽里。三个人拿着棍子敲鼓,像发狂似的敲敲这一只鼓又敲敲那一只鼓。他们完全被鼓的精灵迷住了。
只见那些负责在这种场合维持秩序的青年人,东奔西走,一会儿彼此交头接耳,一会儿同两个摔跤队的队长商量什么;摔跤队这时还在圆圈外边,人群的背后。每隔一阵,就有两个青年人拿着棕榈叶顺着圆圈跑一转,用叶子拍打人群前面的土地,要他们退后一点,不肯后退的人,叶子就打在他们的腿和脚上。
终于两队摔跤手都跳着舞来到圈子里面,观众大声欢呼,拍着手。鼓声如痴如狂。人们蜂拥向前。维持秩序的青年人四处奔跑,挥舞着棕榈叶。老人们随着击鼓的拍子点着头,想起了他们自己在这醉人的节拍伴奏之下参加摔跤的日子。
比赛由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开始。每一队之中只有三个这样年龄的孩子。他们并不是真的摔跤手,他们不过上来开个头罢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头两场就结束了。可是第三场却引起了一阵很大的轰动,连那些不常在人前表现出亢奋的长者也激动了。这一场比赛进行得同前两场一样快,或者还要快些。但是这种摔跤以前很少有人看到过。两个孩子刚一靠拢,其中一个就做了一件人们无法形容的事情,他的动作快得像闪电。另一个孩子马上面孔朝天倒在地上。观众们拍手大叫,霎时间连狂热的鼓声都被掩盖了。奥贡喀沃猛地站起来,又很快地坐下。胜利孩子的队中有三个年轻人跑步来到前面,把那孩子抬在肩膀上,跳着舞从欢腾的人群中穿过。大家马上就知道了这孩子是谁。他的名字叫玛杜卡,是奥比埃里卡的儿子。
正式比赛之前,敲鼓的人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他们满身汗水,闪闪发亮。他们拿起扇子来扇着,捧起小壶喝水,吃着柯拉果,他们彼此有说有笑,跟站在附近的人们谈笑自若,又变成了普通的人。一刹那刚才还是激动紧张的气氛现在变得轻松了,好像在绷紧的鼓面上泼下了一碗凉水。许多人这时候才第一次把目光射向四周,看看自己身旁站着坐着的人。
“唷,我不知道是你,”埃喀维菲对一个从比赛一开始就站在她身旁的妇人说。
“我不怪你,”那妇人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听说奥贡喀沃差点儿用枪把你打死,是真的吗?”
第21节:瓦解(21)
“是真的呀!我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也还定不下心来跟你谈这件事呢。”
“你的守护神没有打瞌睡,我的朋友。我的女儿埃金玛好吗?”
“这一向她倒很好。也许她这一次决定留下了。”
“我也这样想。她现在多大了?”
“差不多十岁了。”
“我想她会留下来的。这种孩子如果在六岁前不死,多半就会留下来。”
“但愿如此,”埃喀维菲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跟埃喀维菲谈话的妇人叫契埃罗。她是丘陵和山洞之神阿格巴拉的女祭司。在日常的生活中,契埃罗是一个寡妇,有两个孩子。她同埃喀维菲是好朋友,两人在市场上合用一个棚子。她尤其喜欢埃喀维菲的独生女儿埃金玛,称她为“我的女儿”。她经常把买来的豆饼分几块给埃喀维菲带回去给埃金玛。凡是在日常生活中见过契埃罗的人,都很难相信她就是那个当阿格巴拉的灵魂附体时能够预卜吉凶的女人。
敲鼓的人重又拿起棍子,空气颤动着,像一张拉开的弓似的渐渐绷紧了。
两个摔跤队隔着一片空地面对面排成两行。一个青年从自己队伍越众而出,跳着舞穿过空地来到另一队人面前,用手指出他所选中的对手。然后两人一同跳着舞回到中间空地上,彼此渐渐靠拢。
每一队各有十二名摔跤手,轮流由一方提出挑战。两名裁判员在摔跤手四周来回走动,当他们认为一对摔跤手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时候,就不再让他们继续比赛。有五场比赛是这样结束的。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当一名摔跤手被打倒的时候。人群的喊声响彻云霄,震动四方,甚至邻近的村庄里都听得到。
最后一场是两队的领队人比赛。他们是从九个村庄最优秀的摔跤手中挑选出来的。人们纷纷猜测今年究竟是谁胜过谁。有人说奥卡富可能胜,有人说他不是伊开祖的对手。去年比赛的时候,尽管裁判员延长比赛的时间,但是他们俩谁也没有打倒谁。他们摔跤的路数相同,彼此都能预料对方的心意。今年也许又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黄昏逼近时,他们的比赛才开始。鼓声如狂,观众也同样心迷神醉。当两个年轻人跳着舞来到空地中央的时候,人们一齐挤向前去。棕榈叶也无法迫使他们后退。
伊开祖伸出右手。奥卡富一把抓牢,他俩就靠拢了。这是一场万分紧张的比赛。伊开祖把右脚伸到奥卡富背后,牢牢地站定脚跟,想用灵巧的“埃几”姿势把对方扔到后面去。双方都猜到对手的想法。观众一拥而上,淹没了敲鼓的人,疯狂的节奏不再是一种单独存在的声音,而仿佛成了人们心脏的跳动。
现在这对摔跤手互相揪住,几乎一动不动。他们手臂上、大腿上和背脊上的肌肉都突突地抽动起来。看来,这又是一场难分胜负的比赛。两个裁判员正预备走到前面来分开他们,这时伊开祖突然一横心,猛地跪下一个膝头,打算把对手从自己的头上扔到背后去。这一着是个可悲的失算。奥卡富就像阿玛底奥拉的闪电似的,霍地抬起右腿,从对方的头上一跨而过。人群像雷鸣一样欢呼起来。奥卡富一下被他的拥护者抬离了地面,高高举在肩膀上,回到自己队伍里。人们唱着赞扬他的歌,年轻的妇女拍着手:
谁为我们村子摔跤?
奥卡富为我们村子摔跤。
他打倒过一百个人吗?
他打倒过四百个人。
他打倒过一百只猫吗?
他打倒过四百只猫。
那么,对他说,为我们战斗。
第22节:瓦解(22)
7
伊克美弗纳住在奥贡喀沃家里已经三年,乌姆奥菲亚的长者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他像雨季中木薯的嫩苗似的,成长得很快,充满着生命力。他已经完全习惯他的新家。对于恩沃依埃,他好像是一个哥哥,而且从一开始就在这个比他年幼的孩子身上燃起了一团新的生命之火。他使恩沃依埃感到自己长大了;他们不再把夜晚消磨在他母亲的茅屋里看她煮饭,而是去奥贡喀沃的正屋里,陪他坐着,或是看他收割棕榈汁做晚上喝的酒。当恩沃依埃的妈妈或爸爸其他的妻子来找他去做困难的男子汉做的家务事,如劈木柴、舂粮食之类的时候,他是再乐意不过了。当弟弟妹妹们奉命来传达这样的请求时,恩沃依埃会假装为难的样子,大声抱怨女人总是那么讨厌。
奥贡喀沃对于儿子的成长,心里感到很欢喜,他知道这是由于伊克美弗纳的缘故。他要恩沃依埃成为一个坚强的小伙子,能够在他父亲去世、与祖先做伴以后,把这个家庭担当起来。他也要他成为一个富足的人,仓库里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按时供奉祖先。所以当他听到恩沃依埃抱怨女人讨厌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因为这就表示他将来一定能够控制家里的女人。一个人不管怎样富足,如果他管不了自己的女人孩子(而且特别是女人),那他就算不上个男子汉。他就会像一首歌里所说的那个男人一样,有十一个老婆,却连糊糊都吃不饱。
所以奥贡喀沃很鼓励孩子们到他的正屋里来同他坐在一起。他对他们讲述祖先的故事——都是富有男子气概的暴力和流血的故事。恩沃依埃知道男人应当勇敢强悍,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念念不忘他妈妈常常给他讲的那些故事——毫无疑问,现在她一定仍旧对更小的孩子们讲述这些:诡计多端的乌龟的故事,一头名字叫埃奈克-恩提-奥巴的鸟要和一切动物比摔跤、最后被猫子打败的故事。他记得她常常给他讲古时候地和天争吵的故事,天一连七年不下雨,庄稼都枯死了,死人无法埋葬,因为锄头一落在石头一样硬的地上就折断了。后来,派了苍鹰去向天求情,苍鹰唱了一支歌,诉说人间男女的苦难,想打动天的心肠。每逢他妈妈唱这支歌的时候,恩沃依埃就感到自己仿佛被带到了遥远的天上,听到了大地的使者苍鹰在那里唱歌求情。最后天动了恻隐之心,把雨用可可木薯叶子包着,交给了苍鹰。可是在归途中,苍鹰的长爪子抓破了叶子,于是下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大雨。被雨打湿了的苍鹰不能飞回来传信了,远远看见一堆火光,它就飞到了那里,看见有个人在供奉祭品。苍鹰在火旁烤干了身子,把祭品的内脏吃了。
第23节:瓦解(23)
这就是恩沃依埃所喜爱的那一类故事。可是现在他懂得这一类故事是讲给无知的女人和孩子听的,他知道父亲要他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他假装不再要听女人的故事。这样一来,他看出父亲果然很高兴,不再骂他打他。因此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常常来听奥贡喀沃讲氏族战争的故事,或者讲很多年以前,他怎样追逐一个敌人,打败了他,得到了他的第一颗人头。他们坐在黑暗中,在木柴微弱的光线下,听他讲述这些过去的事,一面等着妇女们把饭菜做好。饭菜做好以后,每人给丈夫送来一钵糊糊和一钵汤。这时才点起一盏油灯,奥贡喀沃先从每个钵子里尝了一口,然后将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的那份食物分给他们。
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就这样过去了。接着,蝗虫来了。蝗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了。据长者们说,蝗虫是每一代出现一次,一连七年每年连续出现,然后要到下一代再来。这期间它们回到遥远的山洞里,有一个矮人的氏族看守着它们。到了下一代,矮人打开洞门,于是蝗虫又来到乌姆奥菲亚。
蝗虫来的时候,庄稼刚刚收割完毕,正是寒冷的燥风季节,蝗虫把田里的野草都吃光了。
蝗虫来时,奥贡喀沃和两个孩子正在修理院子的红围墙。这是收获季节以后比较轻松的活儿。他们在墙上盖上厚厚的一层棕榈树枝和叶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雨季。奥贡喀沃在墙外面,孩子们在墙里面。墙的上部有些小洞,由墙这一边通到那一边,奥贡喀沃从这些小洞里把绳子递给孩子们,他们把绳子在木桩上绕一道,然后递回给他,这样,墙顶就牢靠了。
妇女们都到矮树丛里去拾柴,小孩子也都到邻家去找伙伴玩耍了。天空中刮起了燥风,使得人们昏昏欲睡。奥贡喀沃和两个孩子一声不响,静静地干活,只有当他们把一片新棕榈叶盖到墙头上去时,或者当那只在一旁啄食的母鸡翻动干枯的树叶时,这寂静才被打破。
突然间,一片黑影落到大地上,太阳仿佛躲进了乌云里。奥贡喀沃放下工作,抬头望了一望,正在怀疑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怎么会下雨。几乎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暑气氤氲中昏昏欲睡的乌姆奥菲亚忽然活跃起来了。
“蝗虫要下来了,”到处听到人们在欢呼,男男女女和孩子们都丢下了工作,停止了游戏,跑到空地上来观看这罕见的景象。蝗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了,只有老年人见过它们。
起初只下来了一小群蝗虫。这是被派来勘查地面的先头部队。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团慢慢移动的东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向着乌姆奥菲亚飘来,不一会儿,就遮没了半个天空。那密密麻麻的一片中,现在出现了许多亮晶晶的小眼睛,像是在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这真是一种雄伟的景象,充满了力量和美。
第24节:瓦解(24)
此刻人们到处走来走去,激动地谈论着,都希望蝗虫会在乌姆奥菲亚停下来过夜。虽然蝗虫已经多年没有来乌姆奥菲亚,人们却本能地知道这是最美味的食品。蝗虫终于落了下来。落在每一棵树上,每一片草叶上,落在屋顶上,遮蔽了赤裸裸的大地。粗壮的树枝被它们压断,饥饿的蝗群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黄褐色。
很多人带着篮子出来,打算去捕捉蝗虫,可是长者们却劝告人们耐心等到夜晚。长者们的意见是对的。落在矮树丛里过夜的蝗虫,翅膀都被露水打湿了。于是所有的乌姆奥菲亚人,不顾寒冷的燥风,全都跑出来,每个人都装了一袋袋一罐罐的蝗虫。第二天早晨,他们把蝗虫放在瓦锅里烤熟,然后铺在阳光下面,晒得又干又脆。一连很多天,人们用棕榈油拌和着,吃着这种难得的美味。
奥贡喀沃正坐在他的正屋里,同伊克美弗纳和恩沃依埃愉快地嚼着蝗虫,大口喝着棕榈酒,这时,奥格布煌菲·埃赛乌杜忽然走了进来。埃赛乌杜是乌姆奥菲亚这一带最年老的人。他在壮年时期是个伟大英勇的战士。现在全氏族对他都很尊敬。他没有答应同他们一块儿吃饭,却招呼奥贡喀沃到外面去说几句话。他们两人一道走出来,老人拄着拐杖,来到说话不被人听到的地方,老人对奥贡喀沃说;“那孩子叫你做父亲。你不要参与杀他的事。”奥贡喀沃大吃一惊,正要回答,老人又继续说:
“是呀,乌姆奥菲亚已经决定处死他。丘陵和山洞的神已经这样宣布了。按照习俗,他们要把他带出乌姆奥菲亚境外,在那里杀掉他。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同这件事发生关系。他把你叫做他的父亲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乌姆奥菲亚九个村子的一群长者来到奥贡喀沃家里。他们把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打发出去,然后开始小声地交谈。他们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们走后,奥贡喀沃两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当天下午,他把伊克美弗纳叫到面前,对他说,明天就要送他回家。恩沃依埃在一旁听了,马上大哭起来,因而挨了他父亲重重的一顿打。至于伊克美弗纳自己呢,他感到茫然。他自己的家在他的印象中已经逐渐模糊,逐渐遥远了。他仍然有点想念他的妈妈和妹妹,能见到她们,他是很高兴的。可是他又好像觉得不会见到她们。他回想起有一次人们来和他父亲小声交谈;现在似乎又是同样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恩沃依埃到他母亲茅屋里,告诉她说,伊克美弗纳就要回家了。她立刻丢下手中舂胡椒的槌子,两手抱在胸前,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长者们又带着一壶酒回来了。他们都穿着盛装,好像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氏族集会,或是拜访邻近的村庄。他们把披巾绕在右腋窝下面,左肩上挂着羊皮袋和装在鞘里的砍刀。奥贡喀沃很快就准备好了,伊克美弗纳顶着酒壶同人们一道出发。一片死寂笼罩着奥贡喀沃的院子。小孩子们似乎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恩沃依埃整天眼泪汪汪地坐在他妈妈的房子里。
第25节:瓦解(25)
刚上路的时候,乌姆奥菲亚人有说有笑,谈到蝗虫,谈到女人,谈到有些带女人气的男人不肯跟他们一起来。可是当他们走近乌姆奥菲亚的边境时,他们也沉默了。
太阳徐徐升到中天,干燥的沙土路开始喷散出聚在里面的热力。鸟儿在四周的树林中啁啾。这群人踏着沙土上干枯的树叶前进。除此而外,一切都寂然无声。这时候,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了敲击埃桂的声音。声音随风起落——远处有个氏族在跳一场和平的舞蹈。
“这是一场奥佐①舞,”人们相互传告。可是没有人能断定是哪一个氏族。有人说是埃齐密里,又有人说是阿巴姆或是阿宁塔。他们争辩了一阵,又沉默下来,隐隐约约的音乐依旧随风升沉。在什么地方,有人正在取得一种氏族的头衔,在音乐和跳舞声中举行盛大的宴会。
他们沿着小路来到森林深处一条狭仄的小径。四周是参天的大树和藤蔓,不再有人们在村庄周围经常看到的小树和稀疏的矮树丛。这些大树和藤蔓也许从远古时代就有了,从来没有遭到刀斧的砍伐和火烧。阳光穿过大树的枝叶,在沙石小径上投下浓淡分明的影子。
伊克美弗纳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轻声低语,他很快地转过头来。那低声说话的人这时大声嚷起来,催促别人赶快走。
“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他说着便和另外一个人赶到伊克美弗纳前面,加快了步子。
这群乌姆奥菲亚人带着带鞘的砍刀,在路上匆匆行进。伊克美弗纳头顶酒壶,夹在他们的中间。虽然起初他有点不安,现在却一点都不害怕了。奥贡喀沃走在他后面。他很难想象奥贡喀沃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从来没有爱过他真正的父亲,现在过了三年,父亲显得更遥远了。可是他的妈妈和三岁的妹妹……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是三岁而是六岁。他还认识她吗?她一定长得很大了。他妈妈一定会高兴得掉下眼泪来,一定会因为奥贡喀沃对他照顾得那样好,现在又送他回来而向他道谢。她一定希望听听这三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他都能记得吗?他要对她讲恩沃依埃和他的妈妈,讲蝗虫……突然间,他心中有了另一个想法。他妈妈也许已经死了。他打算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驱除出去,可是办不到。于是他试图用他小时候常用的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还记得这首歌:
艾哉艾琳娜,艾琳娜!
萨拉艾哉伊里克瓦 呀
伊克瓦巴 啊克瓦 奥里荷里
埃勃 丹达 奈其 艾哉
埃勃 乌祖祖 奈特 埃格乌
萨拉
他在心里默唱起来,按着拍子一步一步地走。如果最后一拍落在右脚上,那他妈妈就还活着。如果在左脚上,那她就是死了;不,没有死,是病了。最后一拍落在右脚上了。那么她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他再唱一遍,这次最后一拍却落在左脚上。但是第二次不能算数。第一个声音传到神的家里。这是孩子们最爱讲的一句话。伊克美弗纳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这一定是由于他想回家去看妈妈的缘故。
第26节:瓦解(26)
背后有人咳了几声。伊克美弗纳回过头去,那人大声呵责他,叫他向前走,不要站住回头看。他说话的口气使伊克美弗纳吓得背上发冷,扶着黑酒壶的双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奥贡喀沃为什么退到后面去呢?伊克美弗纳觉得两腿发软。但他不敢回头看。
刚才咳嗽的那人跑前两步,举起了砍刀,奥贡喀沃把眼睛望着别处。他听到砍杀的声音。酒壶扑托一声落在沙石上打碎了。他听到伊克美弗纳喊着“我的爸爸,他们要杀我了!”向他跑来,奥贡喀沃也怔住了,拔出砍刀来,一下把他砍倒。他怕人家说他软弱。
那天晚上,他一走进院子,恩沃依埃就知道伊克美弗纳已经被杀死,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什么垮掉了,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咔地一声折为两断。他并没有哭。他只是全身无力。这种感觉,不久以前,在上次收割期间,他也曾有过。孩子们都喜爱收割季节。凡是用小篮子提得动几个木薯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一道到田里去。即使不能帮忙挖掘木薯,至少也可以去拾些木柴,让大家就在田里烤木薯吃。在空旷的田里把烤熟的木薯浸在红彤彤的棕榈油里,吃起来味道比在家里吃的任何食物都要好。就在上次收割期间,在田里度过了这样一天以后,恩沃依埃第一次体验了他现在的这种感觉,觉得心里有一个东西崩断了。当时他们提着一篮篮木薯从远处的田里回家,经过那条小河时,茂密的森林中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哭声。正在说话的妇女们忽然静默下来,加快了脚步。恩沃依埃以前听说过把双胞胎装在瓦罐里,扔到树林里去的事情,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身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发冷起来,头也仿佛肿胀了,好像一个人夜里独自走在路上碰到了恶鬼似的。当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垮掉了。那天晚上,他父亲杀了伊克美弗纳走进来的时候,他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8
伊克美弗纳死后,奥贡喀沃一连两天不吃东西,从早到晚不住口地喝棕榈酒。他的眼睛又红又凶,就像一只老鼠被人揪住了尾巴往地上摔的时候一样。他把他的儿子恩沃依埃叫到正屋里同他坐在一起。可是这孩子怕他,一见他打瞌睡,就溜到外面去了。
夜间他睡不着觉。他尽力不去想伊克美弗纳,可是他越不去想,却越是想到他。有一次他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去转圈子。可是他浑身没有力气,两腿几乎迈不动步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喝醉了酒的巨人,在用蚊子的脚走路。他的头上不时感到一阵发冷,全身也跟着哆嗦起来。
到了第三天,他要第二个妻子埃喀维菲给他烤些香蕉。她按照他平时喜欢的做法,加上油豆和鱼。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的女儿埃金玛给他送来食物时说。“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吃完。”她坐下来,把两腿伸直了。奥贡喀沃心不在焉地吃着。“她要是个男孩子多好,”他看着十岁的女儿,心里这样想。递了一块鱼给她。
第27节:瓦解(27)
“去给我取点凉水来,”他说。埃金玛嘴里嚼着鱼,连忙跑出去,很快就从她妈妈茅屋的瓦罐里取了一钵凉水回来。
奥贡喀沃接过她的钵子,咕嘟嘟一口气把水喝干。他又吃了几片香蕉,然后把碟子推到一边。
“把我的口袋拿来,”他说。埃金玛从茅屋的另一头把他的羊皮口袋拿了来。奥贡喀沃伸手探进口袋去摸他的鼻烟壶。这是一只很深的口袋,差不多容得下他的整个手臂。除了鼻烟壶以外,里面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一个兽角和一个酒瓢;他寻找鼻烟壶时,这些东西碰在一起,咯哒作响。他拿出鼻烟壶来,先在左膝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取出一撮鼻烟放在左手心上。这时他发现还没有把烟勺拿出来。他又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扁平的象牙小勺子,就用它把褐色的鼻烟送进鼻孔里。
埃金玛一手拿着碟子,一手拿着空水钵,走回她妈妈的茅屋去。“她要是个男孩多好,”奥贡喀沃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又想到了伊克美弗纳,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有什么事可做,他也许可以忘掉。可是现在是收割和播种之间的休息时间。人们在这段时间内所做的唯一的活儿,就是在围墙上盖上新棕榈叶。而这,奥贡喀沃却已经做过了。他是在蝗虫来的那一天做完的,他在墙的这一边,伊克美弗纳和恩沃依埃在墙的那一边。
奥贡喀沃问自己,“你在九个村子里是以勇敢善战出名的,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一个爱打哆嗦的老妇人呢?一个人在战场上杀过五个人,为什么再加上一个孩子就变得这样不振作了呢?奥贡喀沃,你真的变成一个女人了。”
他站起来,把羊皮袋搭在肩膀上,去找他的朋友奥比埃里卡。
奥比埃里卡正坐在一棵橘子树的树荫下,用棕榈叶做屋顶。他同奥贡喀沃互相问了好,就领他向他的茅屋走去。
“我正预备一做好屋顶就过来看你,”他一面说,一面搓去粘在他大腿上的泥沙。
“事情进行得好吗?”奥贡喀沃问。
“好,”奥比埃里卡回答说。“我女儿的求婚者今天要来,我希望能把新娘的身价谈定。我要你也在场。”
正在这时候,奥比埃里卡的儿子玛杜卡从外面走进来。他向奥贡喀沃问了好,又转身向院子走去。
“来同我握握手,”奥贡喀沃对少年说。“那天你的摔跤使我非常高兴。”孩子笑了笑,同奥贡喀沃握了手,就到院子去了。
“他将来会做大事情,”奥贡喀沃说。“如果我有个儿子像他,我就高兴了。我很担心恩沃依埃。一钵子木薯粉都能在一场摔跤比赛中把他打倒。他的两个弟弟看上去比他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奥比埃里卡,我的孩子总不像我。要是这棵老香蕉树死了,哪儿还有能渐渐长成大树的幼苗呢?如果埃金玛是个男孩子,我会高兴些。她有一种精神。”
第28节:瓦解(28)
“你是自找烦恼,”奥比埃里卡说。“孩子们都还年轻呢。”
“恩沃依埃已经大了,能够使女人受孕了。像他这样的年龄,我已经能够独立自主。不,朋友,他不算太年轻。一只小鸡,要是将来是只雄鸡,孵出来的那一天,就可以看得出。我已经竭尽全力想使恩沃依埃成为一个男子汉,但是他太像他的妈妈了。”
“他太像他的祖父了,”奥比埃里卡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奥贡喀沃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他很久以前已经学会怎样赶走这个心魔。每逢他想到他父亲的软弱和失败而感到苦恼的时候,他就一心去想自己的坚强和成就来驱走沮丧的心情。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他的心思转到他最近一次勇敢行为上。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肯同我们一道去杀那孩子,”他问奥比埃里卡。
“因为我不想去,”奥比埃里卡不以为然地回答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神说过,他应该死,你这种说法,好像你对神的威权和决定有所怀疑似的。”
“不,为什么我要怀疑呢?可是神并没有要我去执行这个决定啊!”
“但是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我们都怕流血,那么,这事就做不成了。你想,那时神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你知道得很清楚,奥贡喀沃,我并不害怕流血;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我害怕流血,那他是撒谎。我来对你说句话吧,我的朋友。要是我是你的话,我会待在家里。你干的这件事不会使地母高兴。地母会因为这种行为而毁灭整个家族的。”
“地母不能因为我服从她的使者而惩罚我,”奥贡喀沃说。“孩子的母亲放在他手心上的一片热木薯,是不会烫痛他的手指的。”
“话固然不错,”奥比埃里卡表示同意。“但是如果神说我的儿子应该被处死,那我既不去争辩,也不去做执行人。”
如果不是奥弗埃杜正在这时候进来的话,他俩还要继续争辩下去。从他一眨一眨的眼睛看来,奥弗埃杜带来了重要的新闻。但是要逼他马上说出来,是不礼貌的。奥比埃里卡把他同奥贡喀沃破开的柯拉果奉给他一瓣。奥弗埃杜慢慢地吃着,谈到蝗虫。他吃完了柯拉果,说: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真是奇怪。”
“发生了什么事情?”奥贡喀沃问。
“你们知道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吗?”奥弗埃杜问。
“伊利村的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奥贡喀沃和奥比埃里卡异口同声说。
“他今天早晨死了,”奥弗埃杜说。
“那并没有什么奇怪。他是伊利村最老的老人,”奥比埃里卡说。
“你们说得对,”奥弗埃杜同意说。“但是你们应该问一问,为什么没有敲起鼓来通知乌姆奥菲亚人,说他死了呢?”
第29节:瓦解(29)
“为什么?”奥比埃里卡和奥贡喀沃一起问。
“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你们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吗,就是那走路要用手杖的?”
“知道,她叫奥佐埃麦娜。”
“就是她,”奥弗埃杜说。“你们知道,奥佐埃麦娜年纪也很大了,恩杜鲁生病的时候,她不能服侍他,由比较年轻的妻子们服侍他。今天早晨恩杜鲁死后,他的一个妻子到奥佐埃麦娜的茅屋去送信给她。奥佐埃麦娜就从席子上爬起来,拿起手杖,向她丈夫的茅屋走去。到了他茅屋门前,她双膝跪下,双手扑着地,对着躺在席子上的丈夫一连叫了三声‘奥格布埃菲·恩杜鲁’,就转身回到她自己的茅屋去了。后来恩杜鲁最年轻的妻子去叫她参加洗尸礼,发现她躺在席子上,也死了。”
“那的确太奇怪了,”奥贡喀沃说。“这一来,他们将要把他的葬礼推迟到埋了他妻子以后再举行了。”
“所以才没有敲鼓通知乌姆奥菲亚人。”
“人们常常说,恩杜鲁和奥佐埃麦娜两个人一条心,”奥比埃里卡说。“我记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首歌说到他们俩。他无论做什么事,没有不告诉她的。”
“这个我可不知道,”奥贡喀沃说。“我以为他年轻时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呢。”
“他的确是的,”奥弗埃杜说。
奥贡喀沃怀疑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还带领乌姆奥菲亚人去打仗呢,”奥比埃里卡说。
奥贡喀沃渐渐开始恢复了旧时的心情。他只要求能有点事情来占据他的心。如果是在播种季节或者收获季节杀了伊克美弗纳,那么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的心思会集中在劳动上。奥贡喀沃不是个爱思考的人。他爱行动。在没有工作的时候,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是谈话。
奥弗埃杜走后不久,奥贡喀沃提起羊皮袋,也打算要走了。
“我必须回家去收割棕榈树汁,好做下午喝的酒,”他说。
“谁替你收割那些高大棕榈树的汁?”奥比埃里卡问。
“乌麦佐林基,”奥贡喀沃回答说。
“有时候我真后悔取得了这个奥佐的头衔,”奥比埃里卡说。“我看到那些青年人,说是在收割,其实是在糟蹋棕榈树,真使我伤心。”
“的确是这样,”奥贡喀沃同意地说。“可是这地方的法律得遵守。”
“我不懂这条法律是怎么来的,”奥比埃里卡说。“在很多别的氏族中,并不禁止有头衔的男人攀登棕榈树,而在这里,我们却说,他不可以攀登棕榈树,只可以站在地上收割棕榈树。这就好比那迪马拉加纳,他不借刀给人切狗肉,因为狗对他是一种禁物,但他却不介意借出自己的牙齿来咀嚼狗肉。”
第30节:瓦解(30)
“我以为我们氏族很重视奥佐这个头衔,这是件好事,”奥贡喀沃说。“在你所说的那些氏族中,把奥佐看得很贱,连叫花子都可以取得它。”
“刚才我不过说说笑话罢了,”奥比埃里卡说。“在阿巴姆和阿宁塔,这个头衔还值不到两个玛瑙贝。每个男子脚踝上都系着头衔线,即使他偷窃的时候,都不解掉。”
“他们实在是污辱了奥佐这个头衔,”奥贡喀沃说着站起身来要走。
“我的亲戚很快就要来了,”奥比埃里卡说。
“我马上就回来,”奥贡喀沃一面说,一面望望太阳的位置。
奥贡喀沃回来的时候,奥比埃里卡的茅屋里一共有七个人。求婚者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同他一道来的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在奥比埃里卡这一方,有他的两个哥哥和玛杜卡,他的十六岁大的儿子。
“叫阿库埃基的妈妈送些柯拉果给我们,”奥比埃里卡对他的儿子说。玛杜卡像闪电似的消失在院子里。他们的谈话便集中到他身上,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很敏捷的。
“有时我觉得他太敏捷了,”奥比埃里卡带着几分姑息的口气说。“他从来不好好地走,总是在奔跑。如果你叫他去办一件事,他还没有把话听到一半,就溜掉了。”
“你自己也就是这样,”他的大哥说。“我们的人常说,‘母牛吃草,小牛就盯着它的嘴巴。’玛杜卡一直在盯着你的嘴巴。”
他说话的时候,孩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异母妹妹阿库埃基,手里端着一只木盘,里面装着三个柯拉果和一些胡椒。她把木盘递给她父亲的大哥,然后很羞涩地同她的求婚者和他的亲戚们一一握了手。她大约十六岁,正当结婚的成熟年龄。她的求婚者和亲戚们以鉴定人的眼光仔细端详她青春的体态,好像是为了证实她是美丽而成熟的。
她的头发梳成一种式样,像鸡冠一样堆在头顶上。她的皮肤上浅浅地抹上了一层红色的染料,全身用乌里①画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她带着一副项链,绕了三道,挂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手臂上戴着红黄两色的手镯,腰间缠着四五排腰珠。
同人们握手以后,或者毋宁说把手伸出让人握了以后,她回到她妈妈的房里帮忙做饭去了。
当她走近炉火旁去拿靠在墙上的杵,她的妈妈警告说:“先褪下你的腰珠。我天天都告诉你腰珠和火并不是朋友。可是你从来就不听。你长着耳朵是为着装饰,不是为着听话的。总有一天,你的珠子会在你腰上着起火来,那时你就懂得了。”
阿库埃基走到房子的另一头,动手褪下腰珠。这需要慢慢地小心地做,一串一串地褪,否则它会散开,成千颗小珠子又得重新串起。她用手心把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搓,滑过臀部和两腿,落在脚边地上。
第31节:瓦解(31)
正屋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喝求婚者带来的棕榈酒。这种酒又醇又有劲儿,尽管壶嘴上盖着压酒的棕榈果,白色的酒沫仍然溢出来流到壶外边。
“这酒是一个会收割的人做出来的,”奥贡喀沃说。
名叫伊比的年轻求婚者大笑起来,对他的父亲说:“你听到了吗?”然后他对其他的人说:“他从来不承认我是个收割的能手。”
“他把我三棵最好的棕榈树都收割死了,”他的父亲乌喀格布说。
“那是五年以前,我还没有学会收割以前的事情,”伊比一面开始斟酒一面说。他斟满了第一个兽角,奉给他的父亲。然后斟酒给其他的人。奥贡喀沃从羊皮袋里取出一个大兽角,吹了一下,把里面可能沾有的灰尘吹掉,然后交给伊比斟酒。
男人们喝酒的时候,他们什么话都谈,就是没有谈到为何聚会的事情。一直到酒壶空了以后,求婚者的父亲才清清喉咙,说明他们来访的目的。
于是奥比埃里卡奉给他一小束短短的扫帚把。乌喀格布数了一下。
“是三十根吗?”他问。
奥比埃里卡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数目总算接近了,”乌喀格布说,然后转向他的兄弟和儿子说:“我们出去,轻声商量一下。”他们三个人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他们回来的时候,乌喀格布把一束扫帚把交还给奥比埃里卡。他数了一下,现在不是三十,而是十五根。他把它们交给他的大哥玛齐,他也数了一下,然后说:
“我们没有预备跌到三十以下。但是正如故事中的狗所说:‘如果你让我吃点亏,我又让你吃点亏,这只是个游戏。’①结婚应该是游戏,而不是打仗;所以我们就吃点亏吧。”于是他在十五根扫帚把上加了十根,交给了乌喀格布。
就是这样,阿库埃基的新娘身价最后决定为二十袋玛瑙贝。双方达成这个协议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去告诉阿库埃基的妈妈,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奥比埃里卡对他的儿子玛杜卡说。顷刻之间,这女人就端了一大钵糊糊进来了。奥比埃里卡的第二个妻子捧了一桶汤跟着进来,玛杜卡又送进来一壶棕榈酒。
这些人一面吃着,喝着棕榈酒,一面谈论着邻人的风俗习惯。
奥比埃里卡说:“就在今天早晨,奥贡喀沃和我还谈到阿巴姆和阿宁塔,那里有头衔的人竟然爬树,并且给他们的老婆舂糊糊。”
“他们所有的风俗都是乱七八糟的。他们不像我们用扫帚把决定新娘的身价。他们讨价还价,争论不休,好像在市场上买一只山羊或一条母牛似的。”
“这真是太坏了,”奥比埃里卡的大哥说。“但是在一个地方所谓好的,在另一个地方就是坏的。在乌姆恩索,他们完全不进行谈判,甚至连扫帚把也不用。求婚者只是把玛瑙贝一袋袋搬来,直到女方叫他停止为止。这是一个坏风俗,常常引起争吵。”
“世界是广阔无边的,”奥贡喀沃说。“我甚至听说在有些氏族中,男人的孩子属于他的妻子和她的家族。”
“这不可能,”玛齐说。“你还不如说,他们制造孩子的时候,女人睡在男人身上呢。”
“这就像关于白人的传说,人们说,他们白得像这块白石灰似的,”奥比埃里卡说着拿起一块白石灰。这是人人家中都预备着给客人们在吃柯拉果之前在地上画线用的。“人们还说,这些白人没有脚趾。”
“你难道从来没有见过白人吗?”玛齐问。
“你见过吗?”奥比埃里卡问
“有一个白人常常打这儿经过,”玛齐说。“他的名字叫阿玛迪。”
认识阿玛迪的人都大笑起来。他是个害麻风病的人,而对麻风病人比较好听的称呼是“白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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