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过一头小母猪的，可惜记不起它的样子了。也忘了它生了几个猪仔，反正她一生就做了一次母亲，然后就被卖掉了。结局只能是死而为肉，进而为食。
让我做一个素食主义者，似乎不太可能，不是我馋，而是饿。饿也是一种瘾啊。但想起小母猪来，似乎就不饿了。后半夜，鸟也不叫，跟饿一样安静。
可见，馋和饿，是被鸟声催醒的，像是睁着眼等着被日光蒸发的露水。
因为猪前面加了一个性别前缀，所以它就是“她”了。当然，“她性”包括女儿性、女孩性、妻性、母性、婆性等等不同的性属，作为小母猪的她只有一个“母性”。父亲是被人骗了。也就是说，他本来想买一头阉猪，或者干脆说，生猪即阉猪，熟料这猪没阉净，很快就显示出了母猪本性。
为此事，父亲没少受母亲的嘲弄。当然，当着他的面，没人敢调侃他，但背转身，面对我们和猪的时候，母亲则骂骂咧咧、嘟嘟囔囔，从此父亲傻子的品格，算是落实了。
他很犟，但不啰嗦，这种人，骨子里是儿童。儿童天性，悲喜从不掩饰，爱憎亦很分明，后悔或愧疚，这一类的情感也不丰富。细腻，从不属于父亲的风格。他仅仅买了一头猪，养了一阵，这猪变成了母猪；再过一段时间，母猪被配种了，变成了孕妇；最终，它做了母亲。
生猪仔的时候，好像半夜了，是父亲亲自为她接生的。“晚了点，叫她吃了一个。”这话从父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是蛮惊人的。母猪竟然会吃自己的猪仔，我还头一次听说呢。
什么原理呢？不得而知。
她是黑的，猪仔们也是黑的，可见给她配种的公猪也是黑的。一家黑。
她吃上了羊脂炒面。
她吃豆饼泡的汤。
她吃的竟然比我们的饭菜还香啊。
我母亲嫉妒她，恨她，又无可奈何，毕竟小猪是要卖钱的。更何况，我们可以揩一点油的，比如羊脂炒面，可以品尝一点；花生豆饼呢，可以掰一块，嚼起来也挺过瘾的。
她闭着眼，让小猪们在她身边拱来拱去的。那“哼哼声”还是挺有爱的。这幅情景，让我看了，特羡慕，觉得小孩必须有妈妈，至于爸爸呢，没有也无所谓。
这年正月，小猪们断奶了。
元宵节，小猪们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负责看管它们。
二月二这天，兽医被请过来了，阉小猪。猪蛋子红红的，蒸熟了，让我吃了。味道面乎乎的，很好吃。再想吃，没了。这是我吃的她们一家唯一的肉。
大概小猪满三个月的某一天，父亲推着捆好的它们，上集市去了。可惜，这年猪价很贱。其实也不出意外，因为父亲是“傻子”么。
小猪没了，母猪有什么感受呢？我没注意这个问题。它仅仅是一头猪而已。因为接下来，就要卖它了。它的孩子分散到了不同的人家，能比它多活一年半载而已，即便夭折，也没人关心。
买它的人只能是屠户，而不会是养母猪的人。小猪不值钱，很多母猪也跟着倒霉。
一天回家，看见猪圈空了，我知道，它被买走了。第一次，母亲没有落泪。以往卖猪的时候，作为饲养者，她总会难过一阵的。这次没有。不久，一头花豹小猪，气昂昂地住了进来。我没觉得它是那头小母猪的转世，也从未这样假设过。
如果再有机会，可能我会养一头集中了所有特点的不孤独的猪。长夜漫漫，身陷藩篱，所有死去的猪，生前都挺孤独的，比狗和猫还孤独。只是今天，我才深刻体察到这一蛊魅残虐的镜中忧郁——
它吃了自己的头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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