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科梅蒂的作品与众多死者交换着对于每个人与物的孤独的认识,它是我们最可靠的荣耀。
走近一件艺术作品,不同于走近一个人或一个鲜活的存在或其他自然现象——谁会怀疑这一点呢?诗歌、绘画、雕塑要求一些特定的品质来检验。我们谈谈绘画。
一张鲜活的脸想要表达自己已不太容易,然而通过并不过分的努力还是可以发现这张脸的涵义。我大胆地认为,重要的是把这张脸孤立出来。如果我的注视(注意力)使它从所有围绕着它的东西中逃脱出来,阻止它与世界上其余的东西相混淆或逃避到越来越含糊的、与它自身无关的意义中;或相反,如果已获得这种孤独,我的注视通过它而使这张脸与世界割离,那么它唯一的意义就会涌向并堆积在这张脸上——或这个人、这个存在者、这个现象上。我想说,要想对一张脸建立审美的认识就必须拒绝历史的认识。
检验一幅绘画,必须做更大的努力,使用更复杂的方法。其实,正是画家或雕塑家为我们实现了更高的描绘技艺。所以向我们还原出的正是被再现的人或物的孤独,而作为观众,为了体会到它并被它感动,我们应该拥有一种空间经验。不是关于空间的延续性,而是其非延续性的经验。
每个物体都创造了无限的空间。
如果我注视这幅画,它看起来就如同我所说的处于作为画这件物体的绝对的孤独中。但困扰我的并非这些,而是画布应该再现的东西。于是画布上的形象和画所再现的现实物,二者都是我想在它们自身的孤独中捕捉到的东西。所以我必须首先试着去将绘画作为物体(画布、框架等等)从它的意义中孤立出来,最终使它不再从属于绘画的庞大家族谱系(不要再被带回这个谱系),但画布上的形象联系着我的空间经验和我上文所述的对于物体、存在者或事件之孤独的认识。
不管是谁,假如他从未惊叹于这种孤独,就不懂得绘画之美。如果他声称懂得,就是在说谎。
明确地说,每座雕像都各不相同。我只看过那些以阿奈特为模特儿的女性雕像和迪亚戈
的胸像,每一位女神和这个神——我犹豫是不是该这样说,因为如果在这些女性雕像面前,我感到面对的是一个女神而非一个女神的雕像,那么迪亚戈的胸像则从未达到这样的高度。直到现在这一刻,它退到了我所说的距离之外,以便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再返回来。它更像一位高级神甫的胸像。却不是神。然而每座截然不同的雕像都与同一个高贵的幽暗的家族相联,相亲相近。不可进入。
这进入我的目光之中的凝重或快速的注视,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些使得一个人无论丑陋凶恶却可以被爱的东西也恰恰使我们去爱这些缺陷。不要误解:这与我自身的善无关,而有关一种认识。贾科梅蒂的目光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向我们复原了它。说说我体会到的,贾科梅蒂的艺术形象表现出来的亲缘性,看起来就是这么珍贵的一点,在这里,人被带回到他最不可化解的东西上:完全等同于所有其他人的孤独。
贾科梅蒂创作的形象是不朽的,偶然性一旦被抽空,剩下的是什么?
贾科梅蒂的青铜狗棒极了。当那些奇怪的材料:石膏、细绳和麻的混合物松动时,它更美了。它的前爪看不出明显的关节结构却有着十分敏感的优美曲线,决定了它灵活的步伐。它在漫步,东闻西嗅,长鼻子贴着地面。它很瘦。
我忘了还有那只精彩的猫:石膏的,从鼻子到尾巴几乎条是水平线,能穿过一个老鼠洞。
我多么惊讶于这样一只动物的存在——这在他的艺术形象中是唯一的。
他:它就是我。有一天人们在街上看到的我就是这幅样子。我就是那只狗。
如果这只狗首先被选作悲惨与孤独的象征,在我眼里它就如同一个匀称的缩写签名,脊柱的曲线与爪子的曲线相呼应,是孤独最极度的放大。
隐密的地带,存在者及物体避身其中的孤独,正是它使街道如此优美。比如我坐在公交车里,只是看着窗外。街道下降,公交车驶下坡道。我随车快速前行,目光不可能在一张脸或一个姿态上多作停留,车速迫使我的注视有一个相应的速度。这样很好,不会有一张脸、一个躯体或一种神态是为我准备好的:它们是赤裸的。我记下: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驼背,胸脯干瘪,戴着眼镜,长鼻子;一个肥胖的女佣缓慢、沉重、悲伤地走着;一个难看的老头;一棵树,孤独的树,在另一棵孤独的树旁边……;一个职员,另一个职员,一群职员,一个满是弯腰驼背的职员的城市,他们全部汇聚在我的目光记录下的它们自身的细节中:嘴上的皱褶,双肩的倦态……或许由于我的目光和汽车的速度,他们每个神态都被如此快速地勾勒着,在旋动的图案中被如此快速地捕捉到,以至于每一个存在都向我显现出来,因为孤独而有了更新鲜、更不可替代的特征。——他们几乎不曾认识到,所有的存在都涌现在一个伤口中,它把他们带入孤独。我曾穿过伦勃朗描绘过的一个城市,在那里每一个人和物都在他们的真实中被捕捉到,真实将造型之美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孤独造就的城市有着生命的美妙,除了一点瑕疵:我乘坐的公交车与穿过广场的一对恋人擦身而过,他们互相揽着腰。那位姑娘发明了一个迷人的动作,将她的小手插在小伙子的牛仔裤后袋里,这优雅而做作的动作使这一页杰作变得庸俗。
我理解的孤独并不是指悲惨的情境,而是隐秘的主宰力量、深刻的不可交流性,对一种无懈可击的独特性的朦胧的认识。
我忍不住触摸这些雕像,移开视线,手独自继续探索:脖子、脑袋、后颈、肩膀……触觉涌上我的手指尖。每种触觉都有所不同,我的手仿佛踏遍了一片极丰富而生动的风景。
弗里德里克二世(我相信是在听《魔笛》的时候)对莫扎特说:只有音符!只有音符!
——陛下,没有一个音符是多余的。
他为妓院的消失感到遗憾。我相信妓院曾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关于妓院的回忆仍占据着他的生活,为了不谈论它。我觉得他几乎是怀着崇拜走进妓院的。他来这儿是为了拜倒在一种不可替代又遥不可及的神圣性面前。可能在每一个赤裸的妓女和他之间,都有这种距离,他的每一座雕像都在不停地和我们建立这种距离。每个雕像看上去都在后退——或走来,在如此遥远又浓重的黑夜中,简直已混同于死亡。每个妓女都应该与神秘的黑夜相连,这一夜她是至高无上的。而他,被遗弃在海岸上,在那儿看到她既缩小又放大。
我还要大胆地说:难道不是在妓院里,女人才会因为一种伤痛而感到骄傲吗?伤痛使她再也不能从孤独中解脱。难道不是妓院才使她摆脱了一切功利性质,获得了一种纯粹性。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