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很漂亮的段落】
(2013-07-02 03:38:30)
我大约八点三十分醒来,醒后就试着描画阿格尼丝的形象。她和我一样,也躺在一张大床上。床的右侧空着。她的丈夫该是谁呢?显然,是个星期六也必须清早离家的人。这才能说明为什么她此刻独自一人,甜蜜地在清醒与沉睡之间回旋。
然后,她起床。面对她是一台电视,由一根鹤脚似的长腿支着,她随手把睡袍往显像屏上一搭,颇像舞台上一挂缀满流苏的白色幕布。她贴床站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阿格尼丝,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也许她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急忙捱进邻屋去穿衣。
阿格尼丝是谁?
恰如夏娃由亚当的肋骨变来,恰如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中,阿格尼丝是从游泳池边那个六十岁女人向救生员挥手致意的动作中蹦出来的,而那个女人的五官特征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淡忘。当时,那动作唤起我对往昔的一种无法解释的深切怀念,这怀念产生了我称之为阿格尼丝的女人。
一个人,或者椎而广之,一部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就其定义而论,难道不应该是个独特无匹、不可模仿的存在吗?那么,当我看到某人做了一个动作,这个与她有联系的动作,这个表现其特征、作为她个人魅力一部分的动作,何以同时又成为另一个人的内质、成为我的梦中所见呢?这,值得思考:
如果我们的星球见过八百亿人,那么很难设想人人都有其独特的动作套路。从数学上说,这也根本不可能。毫无疑问,世上的动作要比人少得多。这便引出一个令我们吃惊的结论:一个动作比一个人更有个性。再说得简明扼要些就是:人多动作少。
当初我在谈论那个游泳池边的女人时曾说过,她的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内在魅力,在那动作的一刹那显现,令我目眩。这是我当时的感觉,其实我错了。那动作根本没有显现那女人的内质,实际上是那女人向我展现了一个动作的魅力。一个动作不能被视为一个人的表现,不能被视为他的创造(因为无人能创造一个完全独创性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动作),也不能被视为那人的工具,相反,恰恰是动作把我们当作它们的工具使用,当作它们的载体或化身。
阿格尼丝这会儿已穿戴整齐,走进了客厅。她停下脚步,侧耳谛听。隔壁隐约有响动,她知道是女儿刚起身,便急忙闪进走廊,好像要躲着她似的。她走进电梯,按下去门厅的按钮,电梯非但不下降,倒像害了舞蹈病-样抖动起来。这电梯作怪、让她担惊受怕,已经不是第-次。有一次她想下楼,电梯却往上跑;还有-次门就是不开,把她囚禁了半个小时。她觉得它想同她达成某种谅解,以它那粗鲁、无言、兽性的方式告诉她什么。她向门房抱怨了好几次,可是电梯对别的房客相当正常友好,于是门房认为阿格尼丝与电梯不和是她自己的毛病,未予理睬。这一回阿格尼丝傻了眼,只好走出电梯从楼梯下楼。谁知楼梯间的门刚刚关上,那电梯又正常如初,跟随她下了楼。
——《不朽》
喜欢
0
赠金笔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