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和窗：禁闭与敞亮

——谈鬼子《一根水做的绳子》的爱情叙事及其不足

钱钟书有篇小散文《窗》，对门和窗的各种功能进行了一番幽默风趣的比照。比如他说，“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首先来自二者构造功能上的先天不同——门意味着身体合法地进出，窗则即使进出也要么非法、要么偷情。因为门指向社会空间，窗通达自然景观，“所以，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他还用爱情婚姻做“入门”和“爬窗”的比照，“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所以，结论就是：“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是“人的进出口”，而“窗多少是一种奢侈”，“是天的进出口”。因此，门的开关“由不得你”，窗子则如同人的“眼睛”可以通往潜入“内心”、“灵魂和“梦境”。引文到此，再结合来读鬼子长篇《一根水做的绳子》，顿然觉得茅塞顿开。什么“乡村师生生死恋”，什么“一盘爱情鹅卵石”，都不过是一家之言、一厢情愿而已。在我看来，它更是一个“门”和“窗”开阖出的爱情叙事罢了。

    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其中的小母题和小修辞本身也没太多出彩的地方，鬼子于舒缓的叙述中不过加上了诸多譬如落难相助、投怀入抱、引诱苟且、同栽相思树、抽刀断水水更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以及长途寻情人、无望守候、巫山云雨的佐料，结尾辅之以死同穴、共殉情的鬼子式的大雨渲染。这其中“思君头发如流水”的意象修辞，也颇类乎古典“青丝”意象（如郑板桥早年诗歌“青丝随流转”）。这导致了小说中李貌和阿香师生间的“感人生死恋”，在鬼子式的苦难叙述中，不过如同两个新人类、傻孩子的游戏：一个有着固执决绝并想要改变一下命运的小欲望，和更多对己、对弟弟不负责任的“傻”，而另一个则不过先天沾带“乡村知识分子”软骨症（与鬼子《被雨淋湿的河》中的陈村极其相似）——喜欢“下跪”并健忘，还不负责任。所以，两人的“命”和“欠”还是那种“不是冤家不聚头”观念在小说叙事中的惯例性延伸——这导致了小说修辞流于狭隘、浮泛。

    当然，鬼子这种形式结构上的“不成功”并不意味着细节编排上的不细密。毫不讳言，李貌之于果敢痴情的阿香，他后期所表现出来处处被动挨打、消极观望和前期的主动引诱占有之间的矛盾，不仅在两人的言行中纠葛成团，更在潜意识中于小说里获得了敞露凸显。对此的情节依托则表现为一个重复性细节，即——“门”和“窗”意象。按照钱钟书散文所述，无论从社会自然性还是从爱情婚姻观，无论是从个人需要还是从梦境诉求，小说中的这两个空间意象都体现出钱钟书论述出的门窗特点，不过这里鬼子却给予了小说特有的叙事形式。而从出发，探讨鬼子小说叙事中所展示出来的人性意味，如何在达到了故事的起伏和叙述的极致同时，却也洞穿了鬼子对这种所谓纯粹爱情之苦心经营的虚无飘渺和乖离悖谬——这或许鬼子也未必预料到的吧。

1门的禁忌

 “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的确“门”，在小说中作为空间语象而具有了社会意义。它表达出的是一种生理欲望如何被监控的过程。小说有意无意地对这个“门”意象进行各种话语聚焦。最初的“门”，作为李貌诱惑阿香的手段而出现：只要进了老师的“门”，便意味着阿香的身体进入李貌设计的圈套，因为引诱阿香的“入门凭证”来自于李貌宿舍抽屉里的作业本（阿香家的下蛋母鸡作为当时民间流通货币的被偷，本身意味着学校大“门”的关闭）。同时作为“对象-恋物”（罗兰·巴特语）的头发，一旦被“手”抚摸占有，则意味着处于青春期的身体之“门”必感觉到意想不到的妙处。而这“手”能写字，能给与作业本和失怙者渴望的抚爱。这样的身体和心灵之“门”一旦被打开，欲望也就打开，“疼痛”的“门”也就敞开。而“疼痛”一直构成两人初次的体验和以后怀念的补充。小说就围绕这个“疼痛”感而展开诸多两个人幼稚性对话。这是开“门”的最初起点。

敞开疼痛之“门”接下来的后果就是，一个成年老师勾引幼稚学生的劣质行为最终被校长更高层次的人所使用——握住职业道德命“门”。“门”的禁忌在这里就体现出高级别法则来：拥有组织权力的学校，要将惩罚施加在在任何胆敢违背师“门”的不规范行为中。所以“对李貌和阿香来说，门当然是要关的，他们不至于胆大到做那种事也把门张开着”，而“门”一旦关上，而且这扇“门”所关闭的对象性别、时间和地点，都违背了“门”外所处的单位中那种无生理性别、只有社会性别的属性，所以就要接受校长对他们胆敢违背禁忌的惩罚。这就是走错了“门”的必然结果。就此而言，这种惩罚当属于教育场域里各种规章制度在叙述中合乎逻辑的体现：李貌违背了师德和人性：乘人之危诱惑少女，这无论何时何地都属于罪过，而且罪不容诛！即使不从言语单凭内心，我们不也都如此认同么？！

   之后，“门”体现了李貌和阿香命运的另一个转机：李貌被驱逐出校“门”，进入被时代另一阶层林场进行改造的劳改大“门”。阿香则被学校拒之“门”外，失学务农。但转机中也出现了更高级别权力的介入和拯救，即主任大叔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李貌不仅能接受这种被县衙“门”里人弃如敝屣的婚姻现实，他甚至还有些为能摆脱阿香初次“疼痛”的记忆而高兴开心，这也意味着接受入“门”入赘仪式之后李貌对阿香盟誓的违背。新婚大喜之夜，在发现妻子身体已经被“上级”使用过后，李貌“像是大白天里被人给骗到了一个山洞里”，“打开房门，就往外走去”，然而“堂屋外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像是黑夜的一张大嘴。坐在嘴上的主任大叔，一只老样地坐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像一颗坚硬的老牙”。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李貌最初忐忑开“门”笑纳阿香和后来坦然入“门”进入主任大叔女儿的“门”，只是出于低级欲望和卑劣人格的动作支配，感恩戴德并被动接受一切，应该就是他为人处世的个性逻辑。心有真爱之人必有真爱之行动，而在小说最初的情节时段，我们发现不了日后为阿香所津津言道的所谓两人相爱。

    入赘进“门”仪式结束之后，李貌就得了健忘症一般，将阿香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也不过维系在对头发的怪癖想象中，用以补缺妻子的各种遗憾“缺口”。而阿香则走出校“门”，进入了成熟期的合法婚姻大“门”。累赘般的弟弟必须要死，否则以后跟姐姐姐夫没法过那种赴汤蹈火、巫山神女式的“纯粹爱情”生活，这种偶然殉死也成全了幼稚单纯如儿童的成人姐姐阿香，她可以义无反顾地步入幻想与李貌结婚的大“门”，其实也是不归之旅——死亡之“门”。在碾坊里痴心等待李貌长久后她所获得的是什么呢？是贬低和排斥，是埋怨和冷漠。最后她只有采取报复性自虐措施，一厢情愿地落入光棍兼残废黄泉（地狱的谐音双关）之“门”，更是肉体荒凉死亡之“门”。

    从此两个人、（三）两家人的战争也就在“门”内、外弥漫起猜忌犹疑的烟火。阿香付出的就是下半身的残废封“门”，李貌不得不收获内疚和怜悯。在进入此“门”前，我们还发现许多话语纠缠背后的单一起点，依旧由“门”而发，之前如果不被校长开“门”捉奸和之后“门板”事件不发生，两人不就入彀了么。这种情节编排中的节外分支，前后呼应，被鬼子叙述得有张有弛且从容不迫。如“门”外的野草，两家的“门”，“进门”、“出门”……无数的探索开阖也都呈现了社会体制和家庭伦理法则二人情感空间的监视，而洗澡、洗头、订婚、登记，……没有一扇“门”能够让两个人从容地互相拥有。恰如钱钟书说的，“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

以上对“门”符号功能的分析，不过是在证明它作为合理“出入”和非法监控的标记，其实从一开始就围绕着它，而开闭着主体和客体位置互换的语法规则。囿于苦难叙事的作家或许并不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李貌，而敏感理性的读者却能读出男性暴力给于女性身体和心灵的戕害：一个“拉链门”事件。一切对“门”的修辞都是社会性话语的转喻。年长的老师李貌确实永远“欠”阿香的，这是我们读出来的师道原罪。未成年女生阿香懵懂地撞入李貌的房“门”，令人叹惋怜惜；觊觎长发阿香美貌的李貌张开早已撑开的“门”并不负责任地拐带着阿香走入了光棍和死亡的黄泉之“门”，最后步入墓穴“窄门”，这更加罪不容诛。而之前无辜的弟弟和黄泉不过为了这一盘“爱情的鹅卵石”（鬼子语）而铺垫造势，却也从死亡因缘上决定了二人爱情的注定无“门”可进，必然无地自容。这一点鬼子的叙述还是蛮有张弛的。

但这也解构了小说作为纯粹“爱情”文本之不可靠性。我认为，仅仅以众所周知“门”的外在功能来看，也会觉得这是一盘不深刻、不纯粹的“鹅卵石”所饱蘸的一杯白水。我们所能品尝出来的味道，就是四个家庭仅仅因为其中两个关键人物的幼稚无知，导致了无辜者的被毁灭。毁灭而带给人的思考却没有达到鲁迅所说的“悲剧是将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的修辞效果。“可善良的人你打开了门 /现在一切都被破坏/我奇怪我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不必原谅我我比你更悲哀 /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流行即如郑钧这样的歌词，亦已深切地阐释了“门”可能通往更深刻的社会喻示。

2窗的敞亮

  分析了“门”所“把守”表征的社会功能之外，则就要进入小说中的“窗”意象了。这一点鬼子的处理也是井井有条的。如果“门”是社会禁忌，则“窗”就是心灵敞亮。这一点也符合小说空间建构和阅读诉求。如果说“门”传达着禁忌压抑、封闭正经的白天，而“窗”则表达着自然透明、浪漫多情的夜晚。这里“门”和“窗”的黑白界限，井然有序且壁垒森严。就此而言，小说的这一结构设置还是寓意明显的。因为“门”诱惑着李貌可以登堂入室，导引进入到新婚洞房的“床”上；这张早已支撑开的“床”却构成对李貌自我的欺骗、伤害、困惑，“他的脑子仿佛那把野草一样，一直被妻子高高地挂在那个门顶上，怎么也下不来”，这就是胆敢越“门”的后遗症在寻机报复。

而“窗”则更多被赋予阿香的情愫表达，“明天我在你的窗户后边种一棵树好吗？让你每天早上起来，你一打开窗户，你就看见它。你看到它了你就会想起我”，李貌赶紧说“好呀！还有呢，还有晚上关窗的时候我也能看到它，然后我就可以一整晚整晚地想着你”，这是窗子在美学功能上给予二人的隐私性表达，其实更是对动荡不安之“门”的功能违背和情感寄托，因为“门”导致社会伦理对身体欲望的动态中的控制和监视，而“窗”则能自由关闭外来者的进入并缝合情感的裂痕，以静谧和平的态势构成对“门”开阖不安的消解。

“红色”小说在播撒革命历史合理进程的逻辑时，曾有浪漫而果敢的革命党人在“窗子”上进行着预警信号的“交易”，野心家于连不就是通过“窗子”达到了欲望实现的可能，并完成对“门”当户对等级秩序的颠覆？“大人物盖茨比”也无数次地在窗子上拥有了老情人黛西……“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窗子，正因其暧昧安静的情感属性而疏导了那些被扭曲的本性和欲望。风景的确这边独好——可以“开轩面场圃”，亦可“把酒临风”，从而“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如果还记得《水浒传》的话，潘金莲正因为“窗子”不小心敞开导致春光咋泄于西门大人，从而使得禁闭亏欠的欲望得以传递沟通。鬼子是否也步入了这个话语谱系呢？但我们应该发现，正是由于对理性禁忌之“门”不由自主开阖状态的违背和挑战，安静感性之“窗”也就完成了两情相悦的凝望和缱绻。

“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因为“门”朝向威严阳光、堂皇社会，所以“门”必须一览无余，只能接受被“看”、“闯”的待遇和制约。一旦不该敞开的时候敞开了，则就是违规逃逸或者叛逆挑战，各种权力就会轮番地进行教导和阉割。阿香“门”前的“草”作为头发、肉体盛衰的信号证明着上述法则的正常运作，“荒凉”也意味着身体和心灵的“荒凉”。唯有“窗子”朝向后边，朝向了希望虚幻、苟且与欲望，所以“窗子”要逃避“门”的监控，要进入私下情感领域，从而可以饱满地进入交往想象的广袤田野。这一点也暗含着灵与肉、社会与私人、婚姻与爱情、合法与非法、理性与感性等话语的书写逻辑。

但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对“窗”的各种想象都必落入欺人和自欺的陷阱，因为两个性格都存在异常乖谬的弱点：一个因父母皆亡渴望抚爱并想改变身份的傻瓜，另一个软骨症喜欢下跪始终不知“怎么办”的病人，所以，“门”和“窗”之间永远不会共谋或叠合，这也就决定了小说隐含叙事中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无论伦理法则、生活常态，苦难叙事逻辑，还是我们读者接受心理，都不能“正经”容纳这两个人从容存在于我们面前。

死亡不仅是鬼子叙述的母题和擅长，也是煽情的法宝，更是李貌和阿香二人对“门”“窗”分割的生存空间和情感空间之无力反抗而必然伏贴的叙述结果。文本结尾就是“门”和“窗”最后合一的征兆：阿香之死如同“出门”，而“出门”之前请人把一个假树蔸放在跟前，意味着“门”和“窗”的意象经营法则，不过是小说隐含叙述人强行介入的策略性需要。它们之能象征性地终结于“死同穴”中，不过是陷入了梁祝千古绝恋所营造的虚空坟丘。

3结语:意象媾和的遗憾

    文学叙事中不乏对“门”和“窗”背后的无限风景和悲喜故事的关注，鬼子也在《谁开的门》中，呈示出日常生活中，因暴力话语入侵平常人生活空间，造成了灵魂断裂。这是否意味着在我们的精神内部，“洞穴”意念依旧在控制、监视着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本真需求或畸形欲望呢？不敢妄加断语。但通过以上分析，发现鬼子对这两个空间意象“门”和“窗”的经营构造中，并没有在小说这个复杂体中，缝合进对更多心灵世界图景的展示和沉思。小说仅仅漫漶落笔于在“门”和“窗”意象的转喻功能，却没有被赋予深层的隐喻维度，包括生活场景、生存氛围及人物活动，遑论心灵空间上的开阖、波动与递进、转折了。这一点我们仔细读读菲茨杰拉德的《大人物盖茨比》，即可发现经典叙事的奥妙，即便仅仅寄寓于“窗”上的那种精神蕴含，就足以令我们汗颜。而本文的一切叙事话语，总是围绕重复性对白和本能性穷愁，直板平面地展开，并黏着游戏于病态性“开关”动作里兜圈子，却没有给予“接近于本质的爱情”（鬼子语）以震撼人心的时代悲剧感和伦理性哲思。这一点，或许来自鬼子主题先行、叙事伦理视距漠然古板的必然结果，其实也是当代长篇小说经常性的弊病。我认为仅仅凭借文本“门”和“窗”的简单的修辞意蕴，就足以说明，鬼子这个小说中单薄柔弱的“门”“窗”意象，与其所谓“纯粹爱情”深邃的社会内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叙事缺口，导致我们无法登“门”入户，通往更高的阅读视镜。

注：《窗》散文皆出自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