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拉夫·史蒂文森《五种沉默》

（1997年英国索尼最佳原创话剧奖） 
舞台演出本 
编剧：舍拉夫×史蒂文森 
翻译，改编： 范益松 
（版权所有，违者必究） 
人物： 

易卜拉欣 父亲 
玛丽娅 母亲 
阿米拉 大女儿 
法吉玛 小女儿 
警察 
警察长： 
心理医生 
律师 
（音乐。灯光亮起，照在易卜拉欣身上。 
易卜拉欣：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是一条狗。 
……月亮出来了，我能够闻到它的味道。冰凉的白色的金属味道。我能够闻出铺在路面上的石头的味道，潮湿，锋利。柏油马路使得我的狗牙兴奋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银色的星光像锐利的电网刺进了我的狗鼻子。 
……一个女人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她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腐烂的气味，那是狐臭, 鱼腥味，还有各种各样的怪味一起冲进我的鼻子。我知道她下午茶时吃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她怀孕了。我能闻得出来。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从我的身边走过，可我到底还是一条狗啊。 
我发出了狗的笑声，那是种很安静的笑声：你以为我是条狗，可是我是易卜拉欣，我是我。 
这个夜晚充满着煤灰，烟雾，汽油和啤酒的味道。 
现在,我在自己家的门口。我用不着看它，它是自己过来迎接我的，一种杂音，一种气味跳着舞向我扑面而来，家的气味。 

（房子里的灯光亮起。易卜拉欣的女儿法吉玛和阿米拉，他的妻子玛丽娅站在一张单人床边） 

易卜拉欣：我现在在房子里。当我走进我的房间时，我的妻子玛丽娅，我的两个女儿法吉玛和阿米拉都站了起来。 哦，家，我爱这里的所有的气味，所有细微的气味，这两个我最心爱的女儿，她们身上散发的那种充满房间的海妖的气味。其中一个非常害怕：燃烧的轮胎，醋，尿。另一个则散发着血腥味，和玛丽娅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在我出门之前，我狠狠地踢了玛丽娅一脚。 

（暗转。电视机里动画片节目的声音。一声枪响。灯光亮起） 

法吉玛：他死了吗？ 
阿米拉：他不动了，法吉玛。 
法吉玛：我怕他还没有死。 
（玛丽娅上场，惊慌失措地） 
玛丽娅：你们干了什么，阿米拉？ 
阿米拉：我们必须杀了他，妈妈。 
玛丽娅：哦！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干。 
法吉玛：他在动。我能看得出，他在动。 
阿米拉：他死了。 
法吉玛：把枪给我。最好确准他真的死了。 
阿米拉：你要干什么？ 
法吉玛：我不想让他受罪。 

（阿米拉在枪里装上子弹，然后把枪交给法吉玛） 
玛丽娅：把枪给我。应该让我来干。 
法吉玛：不，不，妈妈。 

（她朝着易卜拉欣的胸膛又开了一枪。他突然缩紧身体，然后松下来死去。她们都恐惧地看着他，怕他会突然活转过来。死去的易卜拉欣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来。她们并没有听到，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尸体）
易卜拉欣：没有必要开第二枪。第一枪开了以后，我就已经死了。她们趁我躺下来的时候下了手。我是不可能再活过来了。这群母狗！ 
法吉玛：我们几年以前就应该这么干了。 

（停顿） 

玛丽娅：我给警察打电话吧？ 
阿米拉：我们得喝一杯。 
法吉玛：咱们喝他的威思忌。咱们把它全给喝光。 
阿米拉：然后我们再去自首。 
（阿米拉去拿威思忌。玛丽娅拿来酒杯） 
玛丽娅：他这样看上去很和蔼。躺在那儿很平静很安详。穿着他的红色的衬衫。 
阿米拉：那是血。衬衫是白色的。 
玛丽娅：尽管如此，他看上去还是和蔼，整洁。和蔼干净。他会很高兴的。他一向讨厌混乱肮脏。 
法吉玛：为什么他不闭上眼睛？ 
玛丽娅：你难道不觉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有那么点惊讶吗？ 
（阿米拉把威思忌递给法吉玛和玛丽娅） 
阿米拉：干杯。 

（她们在沉默中将酒一饮而尽，电视仍然发出清脆的响声） 

法吉玛：阿米拉？ 
阿米拉：怎么？ 
法吉玛：他的眼睛是不是在眨动？你看见了没有？ 
阿米拉：他死了。 
法吉玛：瞧。你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阿米拉：咱们杀了他。咱们不得不这么做。他死了，他的眼睛根本不会再眨了。 
法吉玛：如果他活过来，我就完了。 

（音乐。女人们身上的光渐暗。易卜拉欣身上光亮起，他仍然穿着带血污的衬衫） 

易卜拉欣：童年的回忆1。 
洗衣服的日子。 
我那时才六岁。小小的个子，差不多跟桌子一样高。大大的脑袋，胳膊又瘦又细。 
……蒸汽，绳子上挂着潮湿，冰冷的床单，在寒风中飘动，拍打着我的脸。我在躲藏。突然有人在这儿。那是我的妈妈，白白的，粗大的胳膊。瘦骨嶙峋的大手干着我不喜欢的事情。用拳头打我。 
她又高又大。两条白色的大腿上青筋绽露，就像打结的绳子。腐烂了的奶酪。丑陋，我讨厌看到这两条腿。膝盖后面的肌肉鼓胀着，脚后跟上黄黄的皮肤。 
……什么东西发出啪，啪的声音？ 
她的大手狠狠地打在我的头上， 我瘦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这种噪音简直要把我的脑袋劈成两半，我的嘴里有一股滚烫的金属味。噼里啪啦的声音钻进了我的头盖骨里。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我在笑，哈哈哈，如果你愿意的话，再揍我吧，我不会哭的。我决不会哭的，我……啪！我摔倒在潮湿的地上。重重的击打钻进了另一块骨头，也许是胳膊肘。我脑袋的一边像火烧一样的疼。我的嘴里发出了像猫被淹死时发出的声音…… 
……可是，不，我在笑，这就是我做的事。我不在乎自己，如果你把我的胳膊和大腿砍下来，如果你用皮带抽我，抽我，直到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我也不会哭。我只是在笑，是的。 
……但是等我长大了，我他妈的一定要杀了你。 


（灯光转到女人们的身上，她们坐在桌子旁边，一个警察站在旁边，做着笔记。易卜拉欣下场） 

玛丽娅：我能给您倒杯茶吗，警察官？ 

（停顿） 

阿米拉：是我们干的。我和姐姐一起干的。跟妈妈没有关系，当时她在另一个房间。 
玛丽娅：我当时也在那儿。 
法吉玛：不，她不在。是我们干的。 
警察：你们两人开枪打死了你们的父亲？ 
玛丽娅：他死了吗？ 
警察：他们把他运走了。 
阿米拉：他死了吗？ 
法吉玛：我们朝他开了两枪。难道还没有把他打死？ 
阿米拉：我们得进监狱吗？ 
警察：那是一个意外吗？ 
法吉玛：如果我们要进监狱的话，我们不在乎。是不是，阿米拉？ 
阿米拉：我们不在乎。不在乎。 
玛丽娅：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是不是死了，警察官先生。 
警察：事情好像是这样的。 
阿米拉：您能肯定？ 
警察：我没有资格告诉你们。 
法吉玛：我告诉你了，我看见他的眼睛还在眨动。 
警察：你们朝他开枪有理由吗？我想，你们肯定有理由。 
三女：我们不想谈论这件事情。 
玛丽娅：如果您不在意的话。 

（停顿） 

警察：发生了某些事情，是不是？ 
玛丽娅: 最近一段时间，情况变得¼¼非常紧张。 
阿米拉：¼¼非常紧张，是的。 
法吉玛：¼¼在他发作的时候。 
玛丽娅：有的时候，他一天要发作六次。 
阿米拉：我们的神经变得非常的脆弱，非常的糟糕。 
玛丽娅：时刻要担心，他会发作。 
警察：因为他发作，所以你们朝他开枪？你是这个意思吗？ 

（易卜拉欣穿着白衬衫进入房间） 
玛丽娅：¼¼他不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阿米拉：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警察： 这就是你们的理由，是吗？（沉默）是吗？ 
法吉玛：我们不想谈这件事情。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音乐。灯光渐暗，玛丽娅，阿米拉，法吉玛下场。易卜拉欣身上的灯光亮起） 

易卜拉欣： 童年的回忆2。 
一个夜晚。 
我在床上。天漆黑漆黑的。 
我抱着双腿蜷缩在床上。冰，像冰一样的冷，冷得简直没法睡觉，尽管我穿着外套和靴子。 
伴着身体从楼梯滚下去的声音，伴着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喊叫，每天夜里都是如此，爸爸酩酊大醉。 
妈妈则朝着他大声喊叫：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你对我毫无用处，而爸爸则像个斗牛场上的公牛愤怒地吼叫着，没有话，因为醉得话都说不清楚。 
我躲在被子下面，住手！住手！他们根本不理睬我。可是我能听见他们，我知道他们。 
我看见他们相互拉扯，相互撕咬，脑袋撞在墙上，牙齿里喷着鲜血。 
你这个喝醉酒的笨猪！他们相互打得站都站不住，左右摇晃。 
你这个喝醉酒的瞎了眼的大笨猪！我听见他们倒在地上的声音，听到爸爸骨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他那瞎了眼的脑袋撞在楼梯每一级阶梯上的声音，肌肉撕开和断裂的声音。 
妈妈说“滚出去，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 
我从床上爬起来，冲下楼梯。大门打开着，妈妈用尽力气要把爸爸扔到街上去，但是她掐住爸爸的脖子，像个妖怪一样地尖叫。 
我不愿意我的妈妈发出这样的声音，所以我踢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这么做了。 
爸爸四肢着地，趴在街道上，地上铺满了霜，闪闪发光。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是又倒下了，因为他又瞎又醉，他的两只手向外伸出，希望有人来帮助他。哭泣声从他那里传来，他的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母狗，他说，母狗！ 
不要这样，不要哭，爸爸，你绝不能哭，我不愿意看到你痛哭流涕的样子，我不愿意听到你的哭声。 
当妈妈猛地把门关上的时候我很高兴。她用拳头狠狠地砸我的脑袋，乓！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楼上很冷，妈妈，那里漆黑一团，我在那里就像瞎子一样，我不想像爸爸那样成为瞎子。 
妈妈抓住了我的两个膀子，像拧衣服那样把它们拧到我的背后。 
别他妈的那么软弱，别他妈的那么软弱，我不愿意在黑暗的街道上想着我的爸爸，乓，乓， 我的拳头到处乱打。我不愿意想这事。所以我不去想！ 

（灯光转到法吉玛和警察，两人走进警察局的牢房。易卜拉欣下场） 

法吉玛：这是监狱吗？ 
警察： 是的。 
法吉玛：这里很漂亮。 
警察： 你应该试试，尽量能够睡一会儿，法吉玛。 

（她坐在单人床上） 

法吉玛：我可以在这儿生活。 
警察： 我得把你的腰带拿走。 

（他拿走法吉玛的腰带） 

法吉玛：别把门锁上。 
警察： 我知道。 
法吉玛：我在吃抗忧郁症的药。 
警察： 我知道。 
法吉玛：我从来没有单独睡过。 
警察： 你多大了？ 
法吉玛：三十四岁。我总是和我的姐姐一起睡。 
警察： 即便是渡假的时候也是这样？ 
法吉玛：我们从来没有渡过假。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警察： 门会开着，我就在外面。 
法吉玛：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你知道。 
警察： 我就在门外。 
法吉玛：你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的生活很正常，而我们却是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警察下场。灯光转到舞台前部，玛丽娅和警察长上场） 

玛丽娅：我走进房间，拿起了枪然后朝他开了一枪。 
警察长：我们知道不是你干的，玛丽娅。枪上没有你的指纹。 
玛丽娅：你说什么？ 
警察长：枪上留下的指纹不是你的。我们知道是阿米拉和法吉玛干的。她们已经告诉了我们。 

（停顿） 

玛丽娅：哦。 
警察长：为什么？ 
玛丽娅：什么为什么？ 
警察长：为什么她们要枪杀自己的父亲？ 

（停顿） 

玛丽娅：我觉得有些事情——突然爆发了。 

（她们下场。灯光转到阿米拉，她正和一个女警察在谈话。法吉玛仍然在半黑暗中坐在床上） 

女警察：我在想，是什么使得你们杀了自己的父亲。 
阿米拉：他当时正在发作。我们朝他开了枪。 
女警察：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阿米拉：什么也没有。 
女警察：你多大了？ 
阿米拉：三十六。 
女警察：有过男朋友吗？ 
阿米拉：没有。 
女警察：那么你的妹妹呢？ 
阿米拉：没有。 
女警察：从来没有？ 
阿米拉：我们是一个非常紧密的家庭。我们不需要那种东西。 
女警察：绝大多数的女孩在她们生活的某些阶段，或早或晚，都会有男朋友的。你们为什么没有呢？ 
阿米拉：我们——有我们的家庭。 
女警察：他打你吗？ 

（停顿） 

阿米拉：¼¼有时候¼¼ 
女警察：你的母亲？你的妹妹？ 
阿米拉: 有时候。 
女警察：打得很凶吗？ 
阿米拉：他的脾气——相当坏。有时候。 
女警察：他发脾气会怎么样？ 

（停顿） 

阿米拉：会有些情况出现。 
女警察：比如说？ 

（停顿） 

阿米拉：在开电灯的时候，他不许我们发出声音。拿盘子时也不许发出声音。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允许的。（停顿）有时候，他会嫌我们把他的面包抹错了黄油。 
女警察：抹错了黄油？ 
阿米拉：抹错了方向。面包上的黄油的方向抹错了。 
女警察：¼¼明白了。 
阿米拉：不，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 
女警察：¼¼那么，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会事。这以后也许我就会明白了。 
阿米拉：¼¼我累了。我累极了。我感觉不舒服。 

（停顿） 

女警察：他和你睡觉了？ 

（易卜拉欣上场） 

阿米拉：¼¼什么？我感觉我在发烧。我的浑身像着了火一样。我的脸也在烧。¼¼这个房间是不是要倒下来？ 
女警察：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些和性有关的事情？ 
阿米拉：对不起，你肯定以为我喝醉了。是我自己要倒，还是这个房间要歪倒了？我的头疼得要命。¼¼我得吃阿斯匹灵，我要看大夫。 
女警察：¼¼你的妹妹告诉我们他做了。她说，你们的父亲和你们姐妹俩都睡了。 
阿米拉：（突然爆发地）别说了！！（又神经质地）哦¼¼我的天！哦¼¼（虚弱地）我难受¼¼我难受得要命！ 

（易卜拉欣平静地斜倚在走廊里） 

易卜拉欣：振作起来，什么也不要说，别着急，有的是时间。嘲笑她，来吧，笑。来吧，笑！大声地笑！！你的妹妹法吉玛是个撒谎的家伙。你告诉侦女警察，法吉玛的神经有毛病。 
阿米拉：¼¼我的嘴发干。 
女警察：他干了，是不是？从你十三岁开始。 

（沉默。阿米拉用平静而嘶哑的声音说） 

阿米拉：是的。 
易卜拉欣： 你他妈的母狗！你现在说了。你说了你永远不应该说的事情！ 
女警察：¼¼我能给你倒杯水吗？ 
易卜拉欣： 把“是的”这个字给我收回去，收回去，说呀，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米拉：我—— 
易卜拉欣： 张开你的嘴，说呀，说—— 
女警察：¼¼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侦女警察下场） 

阿米拉：我—— 
易卜拉欣： 快说“不”啊，你这条笨母狗——把这个“不”字给我喊出来！ 
阿米拉：我——我真是对不起—— 

（她站起来，但是她的双腿却站不住） 

易卜拉欣： 他们骗了你，阿米拉，我并没有死，根本就没有死！很快我就会从窗户冲进来，把你杀了。水淹没了她的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水坝破裂了，墙塌了。从地上站起来，你这个愚蠢的母狗——站起来！ 

（音乐。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跑出了房间。玛丽娅和一个女警察：上场） 

女警察：我需要帮助，玛丽娅。我有些事情搞不清楚。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事情，也许？ 
玛丽娅：没什么可以说的。 
女警察：我去给你倒杯茶。这样会有些好处吗？ 
玛丽娅：很好，亲爱的。谢谢。别放太多的牛奶—— 

（女警察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