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雷的教堂】
(2013-04-03 20:5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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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姨妈同弗朗索瓦丝这么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的时候,我
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弥撒。
我多么喜欢那座教堂呀,
如今想起来犹历历在目!我们进教堂时必经的古老门楼,黑石上
布满了坑坑点点,边角线已经走样,被磨得凹进去一大块(门楼
里面的圣水池也一样),看来进教堂的农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
及他们小心翼翼从圣水池里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头上轻轻擦
过,年复一年地经过几个世纪,最终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连顽石都经受不住,给蹭出了一道道深沟,好比天天挨车轮磕撞
的界石桩子,上面总留有车轮的痕迹。
教堂里掩埋着贡布雷历代
神父高贵尸骨的墓石,象是为祭殿铺下的地板,更增添了萦绕遐
迩的灵气;可如今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坚硬的质地,因为岁月已
使它们变得酥软,而且象蜂蜜那样地溢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这
儿,冒出一股黄水,卷走了一个哥特式的花体大写字母,淹没了
石板上惨淡的紫堇;而在别处,墓石又被紫堇覆盖得不见天日,
椭圆形的拉丁铭文更显得缩成一团,使那几个缩写字母平添一
层乖张的意味,同一个字里有两个字母挨得特别近,而其他的字
母却被大大地拓开了距离。
教堂里的彩绘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
阳光,便能闪耀光彩,所以尽管外面天色阴沉,教堂里却总是光
辉灿烂;有一面彩绘玻璃窗,从上到下只被一个人物形象所占满,
那人的模样跟纸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顶天立地站着,教
堂的拱顶成了他的华盖。
教堂里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时,中午时分,
他便笼罩在斜照的蓝色的反光中(那样的日子难得遇到,教堂里空
空荡荡,空气清新,阳光照在瑰丽的陈设上,显得更加堂皇,也
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这里简直变得象一家中世
纪风格的旅馆的接待厅,几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
那时你能看
到萨士拉夫人跪在那里咕哝几句祷文,她旁边的祈祷桌上放着一
包捆扎好的点心,那是她刚从对面的糕点铺买的,准备拿回家去
当午饭。另一面彩绘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红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
的场面;它好象是雪山喷出的凌乱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结而
成的霜冻,又象玻璃窗上残留的雪花,只是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
光抹上了一层红晕(无疑,就是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
外绚丽,好似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涂在石料上的颜色,
倒象由外面舐来的一道随时准备放出异彩的光芒当场抹上去似
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历史悠久,处处显得生意盎然,数百年
的积尘银光闪闪;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织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挂
毯,已被岁月磨蚀得经纬毕露。
其中有一面窗象长条的棋盘,由
百十来块长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调是蓝色的,象当年供查理六
世用来解闷的一副大纸牌;但是,也许因为有一道光芒倏然闪过,
也许因为我的转动的目光透过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长窗,看到了
一团跃跃蹿动、瑰丽无比的烈火,顷刻间那面彩色长窗忽然迸舐
出孔雀尾羽那样变化多端的幽光,接着它颤颤悠悠地波动起来,
形成一丝丝亮晶晶的奇幻的细雨,从岩洞般昏暗的拱顶,淅淅沥
沥地沿着潮湿的岩壁滴下。
我随着手执经卷的长辈往前走,仿佛
走进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诡异的钟乳石,多彩多姿;刹时
间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显得清澈透明,象镶嵌在一枚硕大无朋
的胸章上的蓝宝石那样坚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们的
后面,还有一件更令人钦慕的东西,那就是偶尔一露的阳光的微
笑。在这片沐照着宝石般湛蓝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样清晰可辨,
跟广场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阳光一样。
在复活节前我们到达贡
布雷的最初几个星期天,虽然大地仍是光秃秃的、黑黝黝的,但
阳光的微笑却给了我们安慰,它在这里,象历史上圣路易的子孙
们遇到过的那个载入史册的春天一样,使装点着忘我草的那面金
碧辉煌的大彩窗放舐出灿烂的光芒。
两幅立经挂毯描绘爱丝苔尔①受冕的场面(根据传统,阿絮埃
吕斯王的相貌被描绘得象一位法国国王,而爱丝苔尔的形象则同
国王所宠爱的盖尔芒特家的某位贵夫人相似),挂毯上的颜色已褪
得模糊不清,倒给画面增添一种表现力,一种立体感,一种亮度:
爱丝苔尔唇上的淡红色越出了嘴唇的轮廓线;她的连衣裙上的黄
色,显得那么滑腻,那么厚实,仿佛已板结成块,吹来一股气流就
能把它整块掀掉似的。在这幅丝线和羊毛交织成的挂毯的下半部,
树木还绿得那样鲜艳,可是上半部已经‚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树
干上发黄的高枝,苍白得十分显眼,好象有一道无形的阳光,以
强列的斜照,把它们晒黄,晒褪了它们一半的颜色。这一切,尤
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贵的文物,原先是由历史上的名人传下来的,
他们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成了传奇人物(那个精雕细刻的金十字架,
据说是圣埃罗瓦②的杰作,由达戈贝③敕赐教堂的,还有日耳曼
路易④的王子们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镶着金丝彩釉
的青铜雕刻),正因为有这些东西,我们在教堂就座之后,我才有
如临奇境之感,就象乡下人走进神仙到过的山谷,能在一块岩石
上,一棵树身上,一片水塘中,惊喜地发现神仙经过的明显的痕
迹。凡此种种,都使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与城里的其它地方完
全有别:这座建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
它象一艘船扬帆在世纪的长河中航行,驶过一柱又一柱,一厅又
一厅,它所赢得、所超越的似乎不仅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它是胜利者。它把严酷粗野的十一世纪,隐匿在厚实的墙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满了大块碎石,把风洞堵得严严密密,只有门廊附近登上钟楼的楼梯才在墙上破开一条深深的槽口,露出一点往昔的遗迹。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有重重叠叠哥
特式的、风姿绰约的拱门,一个挨着一个地挡着,让外人一眼看不
到楼梯,好比一群千娇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挡住了身后土里
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楼,直刺青天,
高高地屹立在广场之上;它当年曾静观过圣路易的英姿,今天似
乎仍看得到他的风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纪的黑夜中;
戴奥多尔和他的姐姐摸索着把我们领到幽暗的拱顶下,天花板上
鼓出一道道粗壮的筋脉,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的翼膜。两位领
路人用一支蜡烛给我们照亮了西格贝王①的小公主的坟墓,坟墓
中央有一个深坑——象墓穴的遗迹——据传那是由一盏水晶灯落
下时砸出来的:‚法兰克公主被杀的当夜,原来由金练吊在现在后
殿那个地方的一盏水晶灯忽然脱钩落下,灯罩没有破碎,火焰也
没有熄灭,只是砸进了石头,灯的分量居然使顽石塌陷。‛
贡布雷教堂的后殿,能正经地提到它吗?它那么粗糙,毫无
艺术可言,甚至没有半点宗教情调。从外面看,由于它对着的那
个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墙底下垫了一层乱石砌成的墙基,石
头东一块西一块地凸出在外,毫无教堂的特色。窗户好象开得很
高很高,总的看起来,不大象教堂,倒象监狱。不用说,后来当我
想到我生平所见到过的其它教堂的富丽堂皇的后殿,我从来没有
想到把它们同贡布雷教堂的后殿进行比较。只是有一回,我在内
地的一条小胡同的拐角处,发现三条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
的高墙,上面的窗户也开得很高,跟贡布雷教堂后殿的那面墙的外观一样不成比例。那时,我没有象在参观夏特勒大教堂或者兰姆大教堂时那样细细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筑物中怎样有力地得到了体现,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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