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9.关于发现(9)
第三天早上,一名衙吏将他的文房四宝还给了他。他在桌上摆放好笔、墨、纸、砚,又让宣纸边与桌边对齐。他笔直地坐好,将墨磨得很黑很黑。据说墨磨得越黑,磨墨人越有耐心——体型比苍蝇还小的墨神就会降临到他的墨砚里。监考官走了进来,把考题给了爸爸,然后锁上门,走了。爸爸垂直地执着毛笔,五指弯曲着,就好像在手心里放着一只胡桃。他小时候练字时手里可真的握过胡桃。他要在这间小房里单独完成考题,而不是在某个大厅里与众考生们一道考试。有人曾说在考场的假墙或布帘子后面会藏有大学士专门作弄那些考了不下20次的老考生——当他们专心写字时有年轻人会轻击他们的双足进行骚扰。但是爸爸的这间小室里无论是天花板还是墙壁都很严实。他开始静心地回想读过的文章。那些文章字句经过大脑、心脏、臂膀和手指,传输到笔尖。他轻轻一点,在考卷上落下了开篇第一个笔画。手腕稳稳地搁在桌上,稳稳地下笔。有时抬起手指写出细细的笔画,有时重重地落笔写出粗线条和弯钩。他在考卷上自上而下,自左而右整整写了三天((此处作者有误。中国古代文人写字应是自右向左。))。考卷上字体苍劲、隽美,点像火焰,捺像两头尖尖的平底舟,从来不需要回去修改。他还用了许多不同的书写体,有的似美女以花饰头,有的似婢女效主。700字的文章充分反映了他渊博的学识;因为那时已很摩登,文章中也阐述了他对国际政治的了解。他还斗胆用草体字写了一首诗;又用新毛笔一气呵成了一首幽默诗,在考卷上它犹如明亮的天空中掠过的一杆矛枪。
他要再等三天才知道自己的名次;考生们现在都无事可干,都在谈论谁会中榜,谁会落榜。此时再用功学习已为时太晚;如果想参加三年后的另一次考试,现在就开始读书又太早了些。落榜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高力士((英文是KaiLishih,可能指高力士,但作者显然意指李白。——校者))整日躲在赌场里消磨时光,但他终究还是成了大诗人。诗圣杜甫就曾对自己第三次、第五次、第六次以及40岁那年等屡次考试落榜吟诗作记。后来在一次专门为他准备的考试中他也失败了,而且他祖上11代都是书香门第。(爸爸是他们家族中惟一一名读书人。我们的祖上出了80个使棍的武士,但从来没出过秀才。)尽管那些无知的乡邻会嘲笑戏弄,但是乡试落榜一直是件光明磊落的事。对那些80或90岁一辈子坚持考试的老书生,皇上会颁发特别证书。但是一旦金榜题名,那么他就成了中国统治阶层的一员了。人人都会对他俯首,人人都会巴结他;所有的好事都会给那些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连他的长辈都会得到皇上的封爵。(但他的后人却什么也得不到,这样政府既省了开销,又少了麻烦。)
爸爸在应试中没有取得最好的名次;他本来会过上更加舒适的生活,不必到金山来的。他没有“飞”到广州或北平。他一定是一名学识渊博的秀才或是一位正直的名士;他谋得了一个乡村教师的职务。我们家把屋脊漆成了红色,又把窗户漆成了绿色和金黄色。
他的新名字为他带来了不少好运,因此他一直使用至今:思德。我本来不情愿讨论此事;我不想因此让父亲受到调查和驱逐。就连妈妈也很少喊爸爸的名字,而总是用某某他爹来代替。朋友们称他叔叔、兄弟或先生。不管怎么说,中文名“思德”与英文“ThinkVirtue”无论从音还是从形上都有天壤之别。“思德”不过是他的名字而已,而在这里是不会有人将中文“思德”译成英文“ThinkVirtue”来称呼他的。“Think”(思)在中文里是由“田”和“心”组成的,而“Virtue”(德)在中文里也有一个“心”字。因此他的名字在中文里看上去并肩而立的两个情人,并不像英文名字那样让人深思。
这样他便赋闲三天,与其他考生一起闲谈、吟诗、逛街,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算上路上的行程,他总共度过了七个闲日。
我母亲的父母,即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沿着一根看不见的拴着爸爸妈妈的红丝线找到了我的爸爸。几年之后这根丝线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外祖父母共有四个女儿,因此我的外婆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当她听到某个年轻小伙子的名字时,就会抓上一小把稻米,嘴里一边念着那年轻人的名字,一边一粒一粒数着稻米的数目是奇数还是偶数。每数完一粒她就将那粒米放回米缸。奇数就表示相中,这小伙子可以做她女儿的未来丈夫;偶数表示未相中,因为“四”与“死”谐音。然后,她还要花很多钱请算命的瞎子从一堆名单里挑出那个将来做她女婿的人。瞎子还用蓍草棍或乌龟壳来定婚期。
然后外婆家还偷偷派人前去侦察未来女婿是贫是富、是丑是美、是否发育不全、是否有麻疯病。而女婿家也会派人做类似的反侦察。有些人家会串通左邻右舍,让他们告知来访者自己的儿子或闺女是如何聪明、漂亮、性情如何好及家中如何富有。但是爸爸和妈妈家都无须玩假;他们两人都非常聪明,因为他们都读过书。外祖父是当时少有的不重男轻女的人,他请人教他所有的女儿读书写字。两家人的财产相当,都是靠祖祖辈辈去金山淘金攒的。
第二部分 10.关于发现(10)
在出嫁前第三天晚上,妈妈一身素白打扮。村中最高寿的一位老妇人帮她洗头;不过当时已很摩登,她只是往妈妈头上洒了点水。妈妈一身白衣坐在自己的床帷后唱哭。“快来听新娘哭啊!”村中的妇人奔走相告。“快呀,快呀,新娘要唱哭啦。”“听,听,新娘在唱;新娘在哭。”她们围床而坐,就好像是赶来欣赏歌剧。小女孩子们也坐在那里,她们要学些新老歌曲。有妇人大声出着主意:“快哭你妈妈多年把你幽禁闺房。”“唱你现在终于获得自由身了。”“骂你妈妈没有早点替你找到郎君。”
“给我一杆枪,我要把我妈妈毙掉,”妈妈哭道,“妈妈,你一直把我关在家里替你干活,把我藏在闺房不让我与郎君见面。妈妈,现在我要离开你身边。我要把枪对着你的肚子,一枪把你打倒。”
“哦!哦!”众妇人欢呼,“她是我听过的最会哭的新娘了。”鼓手使劲擂着鼓。新娘的妈妈背靠着墙站着,脸上挂着自豪的笑。
“快哭那些寡妇和孤儿,”来客怂恿道,“快哭那些被抓去参军的男孩和丈夫;”“还有那些到金山去的人。”她将她父亲如何三次去金山、如何带回两个庶母的经历哭唱了出来。“她们(指庶母)将炸丸子只给自己的孩子吃,把炸完丸子的油浇到我脚上,”她唱道,“我的新郎将来也要出去闯荡,等到他成了老头才会给我寄几张照片。”
“替老姑娘唱个丈夫,”“替我姐姐唱个丈夫。”那些被挤在外面的小姑娘们纷纷喊道。
“在你头上套个桶,哭男人太重了。”妇人们对这个主意哈哈大笑。
“哭会忍饥挨饿。”
“男人这些年挣的钱老不够花。”
“骂他们爱外国不爱自己的家。”“骂那些不忠的负心汉。”“编一首歌,用来骂从外国回来的男人。”
“我的丈夫会摘李子,”她唱道,“当我变成了干李时,他又会去摘李花。”
妇人们随着妈妈的哭唱有节奏地用茶壶盖当铙钹拍打着,那旋律让她们笑个不停。妈妈哭时眼里泪水涟涟,唱时又笑声朗朗;她就这样哭喊着,悲伤着,时而戏谑,时而赞扬,时而唱现成的老歌,时而唱自编的新歌。她唱了三个晚上。最后结束时那拖得长长的又悲又喜的声音非常悦耳。
新郎家送来了三千块喜糕,其中两千块上好的是店里买的,一千块便宜的是自家做的。他们还须送来一千头猪或一头猪外加相当于一千头猪的彩礼钱。外祖父母将喜糕与切成厚片并炸成橘黄色的猪肉装成小包分送亲友;那些前来听哭唱的妇女每人也得到一份,另外又请人分送同村里的乡邻。
第四天早上,妈妈穿上了绣有鲜花飞鸟的黑色结婚礼服。(“我到香港去替你们订结婚礼服,”她后来对我们说。“不,不用,谢谢。”我们回答道。)一层层的披纱从她的头饰上披挂下来,没人能看到她的脸。男人们扛着花轿穿过街道,后面跟着一队手舞足蹈的人和乞丐;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是不应该将他们轰走的。“她像个皇后似的骑在男人头上,”有些宾客这样说。“是男人们绑架了她,”又有人如是说。她所乘的花轿被称作“桥”。以后她再回娘家时便是客了。女人回娘家是极稀罕的事。
在她新家的庭院中央,她坐在一个圆形柳条筛子里。另一个有福的老太太从后面提着她的盖头替她梳头;不过那只不过是象征性地用梳子碰碰头发,因为她的头发已经梳得很好了。参加婚礼的客人惊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们真想伸出手阻止那把梳子;他们对前几天的事情已经感到很不舒服。先是给新娘洗头,后来又听到什么“死”啊、“军队”啊、“枪”啊等等不吉利的字眼,最后又看到这个妇人骑到了男人头上。突然大家都静了下来,吃惊地看着新娘换上了吊孝时才穿的白衣,将脚和屁股碰了一下盛粮食的簸谷器,然后又看到用纸糊的马被烧成了灰,就像在葬礼上差不多。参加婚礼的宾客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然后松了一口气,笑着,喊着。
第二部分 11.关于发现(11)
接着新娘进了屋门去会新郎。由于新娘天性聪颖,加以事先又经已婚妇人们指点,当宾客们挑开床帏,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夫君时——他“像尊佛像似的”坐在床上,她后来说,“简直就像尊菩萨,”——她立即跳上了床,与他面对面紧紧地坐在了一起,这样他们中间就没有地方可以让她对他行磕头礼了。她接着马上给他递上了一杯茶,而对丈夫的磕拜礼就免掉了。
你当时正坐在床上,突然不知从何处跳上来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你的家人曾经提醒过你:“千万记住要让她对你磕头,”但是她已经在给你献茶了,而宾客们已开始向床上抛爆玉米花。它们像小雪球似的落在被褥上、她的头饰上和你的长袖里。而在厨房里扑扑爆响的玉米花就像远处传来的隆隆枪炮声。
纷纷洒洒的爆米花如朵朵白云,而新郎新娘则从白云中站起身,来到堂屋。祖父祖母端坐在家里最好的两张椅子上。新婚夫妇跪在他们脚下并为他们献上茶。老俩口说着长寿、多子及富贵等等祝福的话,婆婆还给了她儿媳珠宝作为见面礼。新娘的姊妹们则为新郎家的女眷们献上由饼干或面包组成的干茶。
最后婚宴开始。新郎由兄弟们陪着一桌桌去敬酒,新娘则由她的姊妹们陪着一桌桌去敬茶,然后客人们将喜钱放在她端着的盆子里。她必须双手并用,露出戴在双臂上的金玉珠宝;右手戴的是夫家送的,左手戴的是从娘家带来的。很多手镯是由美国的25分金币串成的。脖子里的金项链上也串有金币或心形玉坠。她手上戴有一枚戒指,其形状是一双紧握的双手,这是爷爷从金山带回来的。
宾客们散去之后,新郎新娘回到洞房,那里到处是爆米花。此时他才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爸爸靠在乡村教书为生。每天日出时分他以一种六音步的吟咏形式唱名,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占三个音。他的课是错开上的,他首先叫大男孩们抄写课文,再让六七岁的小孩子们“跟我读”。他先读第一课,读数遍,孩子们齐声一行一行地朗读。在他们抄写课文时,他又带领大孩子们读难一些的课文。
早上九点是休息时间,大家回家吃饭。其他的休息时间没有必要;读书和写字即是休息,纯粹坐着。当所有的男孩开始抄写时,爸爸来回于桌子之间,或纠正他们的握毛笔姿势,或从他们左手中抽出笔放到右手上,或将纸摆正,把腰拍直。他的胳膊下总是夹着一根棍子。开学后几天一切比较正常。尽管他在扫地时发现教室角落里有一堆葵花籽壳,但学生们都很听话。
晚上改作业时,他发现他们的字都抄得很差,他便采用早已想好的办法来教学生,给他们以发挥特长的机会。他不再要求他们去买广州印刷的字帖,而是利用学生们自己特殊的字,包括他们父亲的名字,他就用这些字替他们写好字帖;有些害羞的、或落后地区的家长,还不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他们的孩子呢。他将一些硬纸剪成方形,并在每一个方格里写上一个字,作为某一笔画或部首的示范。学生们就把这模本插入透明的封套式的大楷或小楷本子里,然后依着老师漂亮的书法临摹。他一晚上得完成两到三张书法范本,直到每个学生得到一张。
就像在黑暗中会啼鸣的公鸡,因挂念学生,他在该起床上学校前几小时就醒了。他凝望着天花板,倾听着,计算着要做的事,等候起床,一直等到他父亲和哥哥们像做贼似的不声不响地摸黑起床,走到田里,希望从黑暗中多偷到一个小时。此时,妇女们已来到井边,吊出黎明时的第一桶水;这水能护肤。太阳还未露面,他已举步向校舍走去;越走近学校,鸟儿的吵声越大;它们醒来时的噪鸣就像孩子们的吵闹。使他害怕的是,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说话声、笑声和桌椅的噼里啪啦声。门边的一个小男孩发现老师来了,马上跳起身,奔进教室。当爸爸进去时,教室里的奔跑声、谈话声——门砰的一响——匆忙撤退声戛然停止。按说他们在老师来之前应当认真朗读课本,他们的朗朗读书声该伴随农民到田野里去。现在整个村庄必定都听到了这混乱的声音。他不知道该惩罚哪些孩子;他们此时都吟读着各自课文的最后几行。
当他用白话讲解时,学生们应该为拥有一位真正通晓课文意思而不仅是会死背几首诗句的老师而庆幸。今天他想讲讲有关“比拟”——方向、要素、性情、天气、风雨、树木、时辰、世纪、中国朝代、家庭成员、宫廷建筑和贫民茅屋,这些事物都有内在的联系和一致性。比如,黎明既属于尚在母体中的胎儿,也属于这地球上的植物;而仲冬、午夜和年老既代表着睡觉、死亡,又可指谷仓中的粮食。学生们应该明白,他们生活的此刻,既是春天的某个晌午,又代表着青春成长。这是应该奋发进取的一年,一个有为的人应该不知疲倦地学习。他背诵了一首曾在乡试中夺魁的诗:“家中失火火焰高,二爷五儿把命逃;爷爷抱猪前面走,儿子扛羊紧随后。”“在这首诗里,无论是数字、人物还是牲畜都代表着重要的意思,”他对学生讲,“诗人在向我们描述一场曾发生在他家的一桩真事。”
学生们有的眨眼,有的瞪目,有的点头,有的晃脑。他们把发辫从后面绕过头顶,将辫子末端解开,这样他们就可以将打瞌睡的双眼藏到头发后面。他们随时又都会醒来,把教室弄得乱哄哄的。爸爸只能让步。“大声跟我朗读。”他停止了讲解。有时念到最后一句时,这些男孩们会齐声大喊。尽管这是抵抗乏味的一种喧闹,但爸爸喜欢他们这样。当他们的声音小下来了以后,他会看看钟:还有半个小时才下课呢。“你们自己大声朗读,”他说道。没有他领读,孩子们有的吞吞吐吐,有的结结巴巴;最后朗读得最好的一个学生也停下来了。所以他又让学生背九九算术表,一直背到早饭放学。有一次有个男孩上课时居然鼾声如雷,爸爸就用戒尺顶着他的背。戒尺会让他明白什么叫皮肉之痛。
第二部分 12.关于发现(12)
爸爸吃不下早饭,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就会说:“你得吃饭。你不能整天光用脑子不吃饭。”他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又不得不来到学校。
“写字不同于画画,”他开始上课,“让笔蘸满墨,每一画必须一笔到底,不能来回描,不要往回使墨。假如墨不够,也要继续写下去,这叫飞白,是新写法。”他将自己写的一幅字帖发了下去。“那我们花钱买的字帖该怎么办?”学生们问道。当年幼组的学生一个个轮流站到他的讲台旁背书给他听时,他还须用眼角余光注视着练字的学生:有的学生弄脏了纸;有的学生一个笔画停顿了好几次;有的学生先写出一个字的轮廓,然后再填墨;还有一个学生将墨在纸上滴成了一个很大的字,然后再涂抹。一只只笨拙的小手从右至左在那儿涂着抹着。
下午三点左右,他告诉学生们今天他们都很辛苦,因此他要犒劳他们:他给出一幅对联的上联,学生们可以随意对出下联。为了激发学生们的热情,他列出很多例子。但他们一个个都提不起精神。“诗”对他们而言犹如拍打在牛背上的木棍。当他正在吟诗时,两个男孩在窃窃私语;他本该停下来训斥他们,将两个小脑袋撞一下,但是此时训斥会打断诗意。他绷着脸,强忍着吟诵下去,但意境已全毁了。他说道:“现在我给你们出一句上联,上联已点明了时间和地点,你们来写下联。你们可以写动物、植物、放牧、气候、白云、手指、树木、感觉、色彩、社会身份、土质等等。你们也可以写船,能写的东西比比皆是。”
“好啦,开始吧,”当他这样命令时,孩子们仍然盯着他,瞧着。
“您要我们做啥?”有个男孩问道,他整堂课一直在叹息,打哈欠。
“您能给我们再讲讲吗?”另一个男孩愤愤地问道,滑溜溜的眼睛似乎在说老师很愚笨。
他想把他们没有弄懂的对仗再讲讲,但现在时间已不够了;改变上课的内容会有损老师的威信。
“我没听懂。”“我们也没听懂。”“您没讲清楚。”
“猜一猜,”他建议道,“猜与编故事是一回事。”
“这算什么?”“我们不懂。”“你把事情越弄越糊涂,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牙齿咬得嘎嘎作响,似乎见到一道红光闪过房间,他气得快要杀人了。
“快对对联。”他说道。
“对联是什么?”
他太阳穴处的血管肯定裂开了,那道红光便是迷在眼睛上的血。
“您能把要求再说一遍吗?”另有人说。他没有理睬这个学生。
他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将对联的上句又说了一遍。对联中的诗句此时已成了他口中的苦水。
“讲一讲。”学生们说。
学生们用粗俗的方言喊道,他明白了自己将诗文译成白话讲解是犯下了一个大错。学生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崇敬之心;他要是聪明一点,就不应该那样讲解文章。他们的嘴角和眉间都显示出鄙意。“讲一下,”他们要求着,连表示敬意的站立都没有了。
上联一点都不复杂,可以说很通俗。
“暮春晌午西行——”
第二部分 13.关于发现(13)
“什么?”“他说什么?”学生们根本没有看出他在生气;从他的脸上还看不出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放肆。“再讲一遍。”
他们以前的老师上课时肯定只顾品茶,看闲书。
“‘清’和‘明’怎么写?”终于有一位学生开始写了,但是他却把这两个最简单、最常用的汉字的笔画给忘记了。爸爸在他的桌子上写给他看。“慢点儿,”男孩说。爸爸又用墨写在纸上。“‘林’怎么写?”爸爸用手握住那男孩的手,然后写出了那个形状像树的汉字。“看到了吧!”爸爸说,“它就像一棵树。”从那个由两个人共同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中可以看出,两只手在向不同方向较着劲,一个急躁,一个稳重。
爸爸不断听到身后传来的移动声。你们等着我给你们的父母写条子,他这样想着。我会给你们好看。你们会后悔的。(“在中国受老师惩罚的孩子回家后还要遭家长惩罚,”大人们说。)
他突然转过身,打中了一个男孩的手臂。“写!”他大声呵斥。无论是他手把手教写字的孩子,还是挨打的孩子都没有说:“谢谢你,老师。”
最后他觉得他们在对联上已经出了不少力了,该让他们停下来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轻松一下;这是工作中的间歇,让他们快活快活。孩子们迫使他把文学变成了对付他们的武器。
接着是一小时的临摹,那些昏沉沉的脑袋懒洋洋地像垂下的牛头,朝着偶然落下的什么昆虫看去。年幼些的孩子们更是坐立不安,屁股扭来扭去,盼望着能与教室外面的小女孩和小宝宝们一起嬉耍。
终于等到放学了。学生们还没有等到齐声读完文章,便在四点钟都合上了书本,好让老师说声“好吧,下课”。然后他们连“谢谢老师”或“老师,再见”的招呼语也不说便冲出了教室。
霎那间学校静了下来。一片尘土飞扬后的平静。爸爸坐到了自己的讲台旁。夕阳透过窗户上的油纸形成了棕色的斑点。大部分的“课桌”不过是农民们家里不用的几件家具。少数几户富人将家中祖传的雕花小方桌送来作孩子的课桌。这间教室总的说来只能算是个小教室。他在地板上洒上水,将地扫干净——角落里又有很多葵花籽壳。他展开一个个小纸团,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他又将扫起来的垃圾倒进了炉膛。脱落的长发在火苗中噼啪作响。他在教室里走了一圈,一切又归于整整齐齐。他该给窗户换张新油纸,或许该换张白纸而不是黄纸,这样学生们会看得更清楚些。明天他该带上锤子、钉子和其他工具。他得在学校周围建个围栏,再修一个花园,那样学生们就不会整日想着往外跑了。他将教室门开着,既可以透透气,光线也好些。他开始批改作业,在笔记本子上记下了成绩差的作业本。
他很晚才回家。妻子在村子的大路上一直等着他。“我还以为你被强盗掳走了哩,”她说,“天黑后回家太危险。我们哪来的钱去赎你呀?”他回到家马上吃饭。要是他吃得饱一些,有了力气,挨打的学生也许会记得牢一些。自从教书以来他瘦了很多。
他梦见自己正在教学生算术,可是那些数字却让他糊涂。他老是找不到正确的答案;数字不断挪换着位置。学生们乱叫着:“老师,答案究竟是什么?”他停止了计算,举起了戒尺,追打着学生。他要是打中了,学生们就笑。戒尺似乎能让学生发笑。他们躲到桌子下面。他扯着喉咙讲课、讲寓言、说故事、吟诗诵词,可学生们照样玩,照样打斗。家长们和村长从窗户的洞口向里窥视,看到了他根本不是教书的料。“滚开!”他大声喊着,也把自己喊醒了。
他白天的生活与梦境有点区别。学生们四处胡作非为。他们偷邻居家的蔬菜;他们打架;他们在课桌上演戏。他曾经试着把迟到的学生关在外面,透着窗户看着他们的影子移来移去就像看皮影戏一样让他感到开心。但是一旦影子不见了,他又担心不已。他们到哪儿去啦?学校就像是座疯人院;宋朝就有人画过学校的漫画:学生们有的将盒子套在别人的头上,有的在给老师画着漫画,还有的躺在地上用脚玩着椅子和凳子。
第二部分 14.关于发现(14)
日子久了,爸爸养成了早饭时呆在学校的习惯,这样他每日上午就不必从家里出发两次了。他利用学生放学的间隙读读与自己久违了的书。这学校得有人喜欢读书才行。学生们毁了他的食欲,毁了他的睡眠;他们破坏了鸟鸣,甚至把他读书练字的机会也夺走了——因为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读读书,练练字。教书正在毁掉他自己的文学爱好。他整天费着心思找学生的错,改他们的错。学校与读书和写字是对立的。他所教的课文既失去了美也失去了生命力;双关语经过冗长的解释早已失去了趣味,哲言也成了俗话。他读书时情不自禁地会联想到提问、解释。他必须变着法子把诗句塞进那些农家学生的脑子里,尽管他们比畜生还要野蛮。他从前犁地时,他家的水牛还让他把书放在它的两只角上呢。
有一天学生们正在互相扔纸团。他朝一个纸团走过去,在学生们的注视下拾起了纸团,把它放进了自己讲台的抽屉里。他打开了一本与教学毫无关系的书,看了起来。教室里居然有几个学生照着他的样子捧起了自己的课本,开始念书。那天有这么一会儿,他的行为成了最有效的教学手段。当周围的学生都散去后,他不声不响地展开了一轴纸,开始在上面尽兴地写起来。
有个男孩从座位上站起身,见老师并未训斥他,又绕老师走了一圈,并扮起了鬼脸,还对着他的耳朵瞧了瞧。受到其他同学的唆使,这位野孩子竟推了一下老师的胳膊肘;他写的字立刻变成了一摊墨汁。他站起身推翻椅子,“砰”的重击声一下子使课堂安静了下来。学生们一个个缄默不言。他拾起戒尺,毛笔顺着轴纸滚落下来,对着那男孩便打;他并不只是仅打他的背部,而是打到哪儿算哪儿。那男孩将自己蜷曲成一个圆球。爸爸狠狠地打着,但是戒尺似乎是打在软垫子上。尽管他打得够狠的,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假如那男孩高声尖叫,或者是他自己能知道打下去有多疼,也许他会更开心些。他真希望那男孩能守规矩地跪着,或者他能够使足全身的力气打下去。他突然停住不打了,他觉得自己是在打一个洋娃娃。跟日本人的体罚一样,他敞开教室门,让这个男孩头触地跪在门外边,让大家都能看见他出丑。但是当爸爸再到门廊里去察看时,男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为什么要写字?”学生们问。“我们可以雇人写信。”“我们不会饿死。”他们说。“我们会出海,到金山去淘金。”
接下来的两年里爸爸添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结束了爸爸整天只围着让他心烦的那帮学生转的生活。
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确实也够他妻子忙碌的,她对他们非常溺爱。
爸爸一直没有学会到底该如何惩罚学生才能使他们学乖。他常幻想着用一枝手枪把他们枪毙掉,或用一把匕首把他们捅死。有时站在学生们面前,他会想像着自己正拿着一枝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脑袋炸开了花,这样学生们便可以看到他头脑里装有多少对他们的恨。他还会想像自己张开双臂飞过了他们的头顶,飞出了教室门,飞到了天上,这样他们便会想要跟他学本领了。假如科举考试没被废弃的话,他也许会设法换个工作离开这些孩子;他不会去做裁定别人纠纷的法官,而会去当一名书法家或书店老板。脑力劳动要比体力劳动苦,教书只不过是其中一例。他怀念那些他曾耕作过的农田,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么多的惊喜——暖暖的鸟巢、上面被老鼠啃过的硕大的蘑菇、中毒而死躺在蘑菇下的老鼠、还有那些野生的百合花——该是插秧的季节了。
爸爸天天晚上改作业,一改就是数年。渐渐地他动情于男人讲述的故事,它们可不像女人所讲的荒诞不经的神仙鬼怪故事。那些羁留金山的金山客们滔滔不绝地讲着发生在距今不足一个世纪的似是而非的故事。英雄好汉们坐在房间里大讲他们沿途见到的各种外国人,讲那些与中国不同的风俗习惯,讲在地球的另一边世界里生长在乱七八糟的地形上以及不同气候里的作物;这一切都是他们亲眼目睹的。加利福尼亚街头到处是天然的金块,松散的金石块更是俯拾皆是。1850年有人在香港曾遇到过四个从金山回来的人,每人都带着三四千美元的金币。他们一致声称,金石就像卵石一般遍布大河小溪;河泥因金沙而闪闪发光。这些渴望发财的讲得头头是道的人已经忘记他们自己当年跋涉寻找时并未看见金子街道的踪影。
一个满月之夜,爸爸没有批改作业,也加入了这群说故事的男人和听故事的女人行列。他的大哥,即我的大伯,曾到过古巴,回来后告诉人们形似长南瓜般的鱼是如何随雨从天而降。“在古巴,天上会降鱼雨——全是活的,可以吃的鱼。这么大的鱼就落到屋顶上,掉在人行道上,鱼翅鱼尾啪哒啪哒不停地扇动。大鱼呈灰色,小的呈橘黄色,各种各样的鱼。我用煎锅盛了一条彩虹鱼。我们得赶快把它们从屋顶铲下来,否则太阳会把它们晒烂。”【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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