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 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 (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 (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①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 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 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 是谁呀?
方达生 (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 (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 (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 (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 (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来的客人偏指 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 不下去。
陈白露 (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 (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 (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陈白露 (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 (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 (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 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
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
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 (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 (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 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 (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 (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 你,你放心。我并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 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 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 己是个闻名的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 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 (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东西】
陈白露 (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 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 (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 (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
陈白露 (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 有钱你就要……
陈自露 (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 (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下头)【小资的自卑】
陈白露 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 (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 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生就来了。
方达生 (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 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 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 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 嗯,怎么样?
王福升 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 (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 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
的床吐,吐,──
陈白露 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 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 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 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
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
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 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 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 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 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 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 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 (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 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 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 (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 (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 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 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
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 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 (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 (叫她吓回去)呃 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 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 (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 (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
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 (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 (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 (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 (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 (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
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 (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
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
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
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
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 (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 (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 (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 (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 (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 (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 (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 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 (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
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 (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 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
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 (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
离开这儿。
陈白露 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
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 (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 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 (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 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
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
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
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 (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 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 (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 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
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
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 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 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
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 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 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 (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
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
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 (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 (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
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
我要——
陈白露 (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 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
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
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
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 (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
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 那,呃,那,──
陈白露 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 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 你怎么样?
方达生 (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 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 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
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 (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
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 (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 (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 (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
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 (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 不,用不着。
陈白露 抽一支烟。
方达生 (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
说吧。
陈白露 你心稳了。
方达生 (颤声)嗯!
陈白露 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 为,为什么?
陈白露 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
明白?
方达生 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 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 你干什么?
陈白露 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 做什么?
陈白露 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 (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
用么?
陈白露 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 (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 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 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 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
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 (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 (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 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 哦!(走回来)
陈白露 (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 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 (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
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
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
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
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
方达生 (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 (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 嗯,怎么?
陈白露 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
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 你,你怎么——
陈白露 你不懂?
方达生 (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 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
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 (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
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
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
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
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
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
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
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
方达生 (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
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 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
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 (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 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
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 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
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 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 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 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 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 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
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 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 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 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
(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 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 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 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 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 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 (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 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 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 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 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陈白露 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 你要么?
方达生 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 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
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
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
(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
[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
[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 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 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海派传奇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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