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骂人之失)
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愚兄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喷喷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至于缺厄欹厄之处,亦往往得人之力。
好骂人,尤好骂秀才,细细想杀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开,他若推廓得开,又不是秀才了。且专骂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论作诗命题之重要)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连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来赠菩,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诗则又不然。
【陆游不如杜甫】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程,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子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家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戳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社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井列,奚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固、某亭、某斋、某楼、某居、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如从事于此,可以经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夸。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昔,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仿不尽处,盍为之?哥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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