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生入玉门关
一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句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言语,出自于两千多年前东汉时期的定远侯班超(注1)之口。秉承朝廷的旨意,独自在西域前后打拼了三十一年,年老体衰的班超在给汉和帝刘肇的奏折中,以诚惶诚恐的心态和言语,向汉和帝倾诉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他决意要在有生之年重返玉门关,重返中原故土。两千多年后,因为行走长城的缘故,我坐上了西行的列车,向八千里外那陌生的西域进发。我要以玉门关为起点,逆河西走廊东行去寻觅西部长城。
对于那座神秘的城池,它的地貌,它的历史,它的千年兴衰,我不甚了了。历代古诗中所描绘的寂寥与惨烈,只给了我一个空洞的、虚幻的历史图景,让我不得不在临行前恶补了一番《史记》和《汉书》。直到那个活生生的班超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座荒芜的城池才变得真实起来。我的西域之旅也就从班超的返乡之情直接切入……
班超在四十岁那年,为联合西域各国共同抗击匈奴(注2)奉命出塞,前后历时三十一载,在西域合纵连横,所向披靡,战功卓绝,历尽千辛万难使西域五十小国全数归附汉朝廷。至永元年间,时年七十的班超,饱受多年征战的伤痛以及正在衰老的身体不断折磨,已经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他的心灵也变得疲惫,柔弱的目光开始回望遥远的中原故乡。
三十一年义无反顾的征战西域,班超前后已经侍奉了三代帝王。不用说当朝的君主,即便对于朝中的文武百官,班超似乎也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离开京都已经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他只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父辈的同僚。年轻的汉和帝接到班超的奏折,书中如泣如诉的心声,令这位在班超出使西域十年之后才出生的皇帝感动不已。然而他又担心班超一旦离开他一手经营的西域,将会使西方诸国再次陷于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他用极其安抚的手法又把班超挽留了两年,待将后事安排妥当,班超才如愿地踏上了回乡之路。
这已是永元14年的秋天。
班超终于得以像在奏折中所说,在有生之年进入了玉门关。他不仅走过了企望中的酒泉,还走过了张掖和武威,他最后像英雄般地回到了京都洛阳。这里繁华如旧,却早已物是人非。朝廷高调地迎接班超的凯旋,风烛残年的班超对朝廷的赏赐视如过眼云烟,因为他已经实现了回家的最大心愿,落叶归根,这比什么都更为珍贵。仅仅过了一个月,精疲力竭的班超便带着对朝廷的忠诚以及对西域的无限眷念与世长辞。
短短五年之后,由于继任者的无能,朝廷再次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西域全境反叛,国土得而复失,玉门关的大门又一次关闭。“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这或许才是西域的真实写照。
想当年,汉武帝为雪洗文、景二帝时期西汉建朝以来一直被匈奴欺辱的耻辱,果断地停止了对匈奴的和亲与供奉政策,以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实力为基础,举国为兵,展开对匈奴的大规模讨伐。他先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各国,联络与匈奴有深刻民族矛盾的大月氏(注3)、乌孙(注4)等国共同抵制匈奴,切断了匈奴的右臂;然后再命令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多员大将率重兵从长安向北四面出击。三大战役下来,汉军便在大漠以南屡败匈奴,收复了秦末汉初以来被匈奴卷土重来占领的河套地区,并将匈奴赶至大漠深处。与此同时,汉军向西拓展了河西大片土地,使得中原政权首次在河西走廊一线少数民族地区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及敦煌四个郡县,开始了对西部领域的行政统治。为了巩固西部,朝廷将长城防御工事沿河西四郡一直修到敦煌以外。玉门关就是西汉政权在西部边缘地区设立的第一道关口,关口以西是汉政权之外西域诸国的地盘。匈奴被逐,饱受匈奴欺凌的西域各国松了一口气。西汉时期,朝廷与西域互有往来,和睦相处,到了班超出使西域时,民族关系的融合达到了顶峰。
茫茫戈壁,一望无际,潇潇关城,独立云中。玉门关成了汉朝的门户,于是,就有了班超的“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有了李白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有了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有了岑参的“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这些诗句的字里行间,玉门关无论是在风沙戈壁深处,还是在汉人的心目中,都是一处不可轻易逾越的大漠偏关。你看,在塞外,有着“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将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的豪言;在塞内,也有“看花无语泪如倾,多少春风怨别情。不识玉门关外路,梦中昨夜到边城”的沉吟。玉门关也是一座终极之城,城内城外,中原情结与西域风土恍如隔世,难以兼容。生是九州人,死是中原鬼。进了玉门关,身后是边陲。唉,千年不朽的玉门关城,留给人们的遐想与思索,竟是如此的悲戚与凄凉!
二
我就是怀揣着“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心绪,怀揣着对班超、张骞、卫青、李广等大汉先人的崇敬、对河西千里大漠的憧憬,在二00四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挎上沉重的行囊,长途跋涉八千余里,去寻觅幻想中的偏关孤城的。从深圳上了西行的列车,经过了三番五次的转折,过了兰州,再过了酒泉和安西,一周之后的傍晚,当我满身疲惫的随着人流走出长途汽车站,站在熙熙攘攘的敦煌市区街头,定下神来,遥望着西北方向那一片橘红色的云彩时,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终于离那座神秘的关城已经不会太遥远了。
玉门关遗址蛰伏于敦煌西北200里外的戈壁滩深处。没有公共交通,那片荒芜的戈壁甚至没有过往的行人和车马。这在我出发之前就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第二天午后即在城北的路口租了一辆小车,与司机侃好了大致的价钱,便风风火火地上路了。车子带着一股炽热的旋风,带着我对古老雄关的敬畏,带着走到西北长城尽头的决心,在戈壁上飞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砾石与黄沙,远处是被地表热浪升腾起来悬浮在地平线上的幻影,没有地标,没有参照物,车子就像是沙海中的一叶飞舟,甩过了空间,追逐着太阳,按着手中紧握的指南针既定的西北方向奋力地漂过去,漂向理想中的彼岸。
约莫两个小时之后,车子终于气喘吁吁准确地停在了玉门关城的旁边。钻出车门,我如同走出了一个长久的梦幻之中。斜阳之下,伫立在茫茫黄沙戈壁的玉门关城被映照得一片金黄,威严肃穆。关城并不浩大,呈正方形,东西南北各长约25米,残高7米,约有600平米见方。城内上有女墙,下有马道,人马可以直达顶部。整体建筑结构全为黄胶土夯筑,两千多年饱经风雪冲刷而屹立不倒,这也算得上是人间奇迹。关城原名为“小方盘城”,这个称谓是相对于其西北40里外的“大方盘城”的。它被改称为“玉门关”则完全出自于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当时西域和阗进贡中原王朝的玉石驮队进入关城时,常常在关口发生意外。或者牲畜萎靡不振,或者车辆发生损毁。驭手们请教神灵,被告知皆因关城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灵性的玉石依念故土所为。后来驮队的驭手在城楼四周镶嵌了一圈玉石,麻烦便迎刃而解,驮队穿梭往来再无意外发生,玉门关也因此得名。我没有必要去深究这个传说的真伪,我但愿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传说往往寄寓了真情。
玉门关因敦煌的兴盛而设置,因为敦煌郡是古丝绸之路中段的起点。走出玉门关,经由今新疆哈密、吐鲁番、轮台、库车、阿克苏、喀什,越过帕米尔高地,到达今乌兹别克斯坦,再转道伊朗,可以抵达地中海沿岸诸国。如果说敦煌是汉朝时期最大的通商口岸和货物集散地,玉门关就是这个口岸西北方向上的海关。
在以后的岁月中,玉门关也因敦煌的衰落而被多番废弃,西汉末年,王莽篡位,肆意推行民族歧视政策,东汉朝廷与西域诸国交恶,丝绸之路受阻,关口被迫关闭。后在班超等人的积极协调之下,西域诸国与汉朝再续前缘,玉门关得以重新开启。班超离任,西域陷于战乱,关口再次关闭并向东北退800多里至今玉门镇附近。待班超之子班勇赴西域重拾旧河山后,又告开关。时至隋唐期间,丝绸之路由酒泉过安西到达哈密的大道开通,以及海上交通日渐兴盛,戈壁深处的玉门关城此时真的是春风不渡了。朝廷无奈地将关口向北移至安西县境内,史称“唐玉门关”。
斜阳缓慢西沉。我举目远眺,方圆几十里,空旷无垠,毫无鲜活生命的气息。茫茫戈壁,留给人的是荒芜、惨烈、死寂和孤独。芦苇丛生的哈拉湖,涓涓细流的疏勒河,远处散落在黄沙之上的汉烽燧,这一切都能让你迸发出古今俱失、天独斯人的无助与绝望。玉门关城就是这样坚毅地站立在如此惊骇的绝景之中。我慢步走近关城,合着双眼伏在城外后人制作的护栏上,在恍惚冥想:潇潇长风不知会否再次捎来名人志士的那些千古吟唱?巍巍大地不知是否还能再次上演荡气回肠的悲壮史诗?
关城的西门外,苏武、张骞、班超白发苍苍、步履艰辛的身影好像渐行渐近。他们忠诚于汉朝的民族大业,碧血丹心,百折不挠,铮铮铁骨,鞠躬尽瘁;如今,他们功德圆满,告老还乡,正在走近属于自己的家园。
2100年的历史光阴,似乎只是在眨眼的瞬间,我们便与古人穿越时空在此神会。时间是永恒的,物质也是永恒的,既然风霜雪雨没有摧垮不朽的古城,还有什么能够抹去我们心海里的民族情结?在我们华夏大家庭中,民族情结同样也是永恒的。
三
玉门关西北40里外是大方盘城,也称汉河仓城,它是玉门关的姐妹城,它使我产生的震撼,不在玉门关之下。这个位于疏勒河南岸、被戈壁滩环绕的洼地上坐落的河仓城,因疏勒河而得名,是汉朝在玉门都尉治所一带设立的军需仓库。它的面积比小方盘城大3倍之多,当年的仓库内储存了大量供玉门守卫将士、来往使节以及丝绸路上的客商生活所需用品和军需品,成为西北边陲长城沿线一个重要的物资枢纽。
星移斗转,地老天荒。与玉门关一样,河仓城也无可奈何地残破了,那是两千年的历史风霜所然。当你站在这座雕塑般的孤城下面,注视着那些因风蚀的力量而被雕刻成千姿百态的墙体,一种历史的残缺美感跃然其上,这不啻是一幅出自于苍天之手的优美拼图,图中深藏着我们民族先人的果敢与睿智,还有时代变迁刻画出来的远古陈迹。它竟能让我如痴如醉,肃然起敬。伫立城下,我彷佛听到了当年的嘶嘶马啸、大漠驼铃;彷佛看到经幡漫天,车队如龙;仓城内外南来北往的人群正有条不紊地、忙碌地进出和分发各式各样的兵器、粮草、被服、货物,河仓城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忠实履行着物资供给枢纽的职责。它是玉门关卫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河仓城的北面,沿疏勒河南岸,汉长城在艰难而又顽强地向西延伸着,这是连着玉门关以及河仓城的守备之墙。墙体简陋而坚固,当年的筑城将士只是利用现成的芦苇、红柳以及河滩上的砂石,一层一层地夯实而成。这与平常人们在北京八达岭山头所见的砖石结构的长城有天壤之别,即使在河西走廊沿线那些用黄土夯筑的长城也与它无法相比。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够十分清晰地看见墙体裸露出来齐刷刷的芦苇及红柳枝的整齐切面。由于戈壁上雨水稀少,气候干燥,历经两千多年的墙体得以保存至今,这也足可称为是一个奇迹。如果保护得当,没有人为或大的地质结构变异破坏,我相信它们还能够坚定地屹立下去,它们会沉稳而又骄傲地向人们反复述说千年古墙的编年史。
河仓城南几百米处,搭有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这是方圆数十里戈壁上唯一的现代建筑,引起了我的好奇。走近一看,棚内竟然走出来一对独居老人,岁数约摸六十上下。我上前向老人询问,得知男主人姓杨,是敦煌地区的退休职工。3年前夫妇两人由玉门关管理处聘请来到戈壁滩深处的河仓城一带负责管理看护工作。从那时起,他们就隐居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简易窝棚里,没有水电,没有生气,微不足道的日常供给。每日如常迎来日出,送走落日,与之相伴的,仅是那座寂静肃穆的仓城,还有一片飘动的芦苇、红柳和眼前的一小片沼泽,以及由这片沼泽滋养出来的成群的飞蚊。夜里的风声和飞蚊的轰鸣是这里仅有的发自人体之外的声音。
此情此景,我无言以对,只能用最普通不过的话语和老人唠起了简短的家常。在老人生活的窝棚处,只需坐在棚口处,河仓城全景便尽收眼底。但两位老人的守护,在我看来,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由于他们的存在,河仓城不再是没有生命气息的一堆黄土,河仓城的远古历史与现实缩短了距离。然而,以他们的微薄之力,他们既无法抵御风沙,也无法遏止自然无情的侵蚀,更无手段抵制因利益驱使而可能发生的文物损毁事件。
说话间,老伯引领着我走到几百米开外沼泽边的一眼涌泉,他用芦苇穗轻轻拨开浮在水面的孑孓,用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舀出清水,再倒入小桶里面,他告诉我盛满一桶就可以拎回家中烧开以后作为饮用水了,他们就倚赖这生命的源泉维系着所有的生存之道,维系着他们与河仓城之间密不可分的古今情缘。
两位老人像忠诚的士兵一样,常年驻守在亘古不朽的汉河仓城边,在我的意念中,他们的忠勇所为不啻于班超再世。我不知道要具备什么样的忍耐力和生命的承受力才能像杨老伯夫妇那样年复一年的恪守在河仓城边,任劳任怨、尽忠职守。在隔壁大漠之外那个物欲横流、五光十色如万花筒般的社会中,人心浮躁,趋利避害,也许不会有更多的人能够想得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他们只是这个汪洋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平凡而细小,几乎微不足道。然而,面对两位纯朴而坚定的老人,有谁敢说他们不是这个社会的良知标尺,谁又敢说这不是这个民族脊梁的坚实组件?从古至今,舍生取义的精神一直在塑造中华民族之魂,他们是民族精神的具体化身,同样,他们也是我们的化身。俭朴的老人对我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们只是用孱弱而刚毅的身躯表明,只要一息尚存,他们的承诺就不会改变,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与玉门关、河仓城共存。他们的身上延续了千百年来西北戈壁人义薄云天的忠诚正义,在我的眼里,他们与河仓城一样,俨然也是一座千年的雕塑。
将近9点,夕阳已经沦为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地平线上缓缓地燃烧着最后的热能。古墙和古城全被燃烧的火焰染成橘红,就像一天前我在敦煌街头望见的那番壮美的景色。呵呵,那天边的云彩原来是被橘红的古城反射而成。古城、古墙、夕阳、彩霞,无论河仓城与玉门关有多少孤独和寂寞,它们始终都不会失去其辉煌的底蕴,它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古城。“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夜幕降临,告别了杨老伯夫妇,告别了汉河仓城和玉门关返回敦煌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又涌出了李白这两行意味深长的不朽诗句。是的,玉关情、民族情,情深似海,有玉门古城可以作千年物证。
(注1):班超(前32~102)。东汉时期著名的外交家、军事家,字仲升,号定远,今陕西咸阳人。
(注2):匈奴。原为我国北方少数民族,以游牧为生。(前209~前174)时,统一各部,建立国家,统有大漠南北广大地区。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草原游牧帝国。汉代,匈奴由于天灾、人祸及汉军的打击,逐渐衰败,后逐步移居中亚和东欧。
(注3):大月氏,公元前
2世纪以前居住在中国西北部大约当今甘肃省兰州以西直到敦煌的河西走廊一带。、早期以游牧为生,并经常与匈奴发生冲突,其後西迁至中亚。
(注4):乌孙。中国西北古代民族名﹐兼国名。公元前2世纪初叶﹐乌孙与月大月氏均在今甘肃境内敦煌祁连间游牧﹐北邻匈奴,是今天伊犁哈萨克族人的祖源之一,是当时域西域最强大的游牧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