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当代江湖
(2009-05-17 10:59:58)
标签:
小旦牙子武师短拳张来生新疆功夫书法文化 |
分类: 《书侠》 |
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陈小宝确实非常有劲,将他双肩扳住,甚至他的整个身
体都被腾空抡起,但他始终保持重心平衡,每次又稳稳落地,不让陈小宝摔倒,直
到陈小宝气喘吁吁,才瞅准时机后发制人,使出唐山梁老师太极拳中的一招顺水推
舟,手脚并用借力打力,把陈小宝高大的身体直摔出去,眼看他快要扑倒在地,却
又迅速将他扶住,说:“行了行了,你的功夫不错。”
又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张来生改变了出行的方向。
忽然以前的师傅李广富前来找他,相随的还有一位慕名结识了李师傅的人,从新疆建设兵团回来探亲,也姓李,就以大李相称。大李提供的信息说,新疆时兴起民间练武风潮,武师过去传授功夫,能赚很多的钱,所以一再怂恿李广富邀请武功高强的伙伴,前往新疆淘金。李广富年轻时候一直浪迹江湖,解放后政府禁止人口流动,他才老老实实在闻喜歇脚了,现在政策不再限制外出,他的一颗老骥之心经过大李撩拨,马上恢复了闲云野鹤的志向,更兼儿女成家、老伴故去,他了无牵挂,决定在有生之年再跑一趟新疆,并且一下子选定张来生作他的伴当。
对张来生来说,无疑新疆的诱惑更大,多一处陌生的地方闯荡,岂不多一份阅历的积累?同时换个环境印证一下所学的本领。看看家中的情况,父亲的身体有所好转,而且总得准备结婚,更需要来钱应急。要知道穷困时候,钱是唯一实在的东西,不管拳脚多么厉害,没钱寸步难行。既然新疆被大李描述得遍地黄金,何不走此一回?当下他就表示说:“到新疆可以,走吧。”李广富大喜,连声赞许痛快,马上让大李安排行程,这时他收下的一个徒弟候金发嚷嚷着也要去。当年候金发仅仅十七岁,曾经报名在王树光杨云华的武校学了几天,武校倒闭后转投李广富门下,也算很典型的武痴,外号候小旦,十分机灵。古来武师出行,身边总得跟个小厮打杂,李广富也学习先辈风范,说:“小旦去就去吧,到时候打个下手什么的。”
结果师徒三人,老中青结合,成立了一支《西游记》一样的队伍。李师傅老当益壮,练武之人,跟中医一样,年龄越大越吃香,何况老头挂了一块少林还俗和尚的金字招牌,劈叉使鞭诸般功夫丝毫不减当年,伸出二指可以拽开啤酒瓶盖。张来生自不必说,候小旦也跃跃欲试的。大李左看右看,觉得这样的阵容不容小觑,拍着胸脯说挣钱没问题,凡事包在他的身上,好像他就承担了经纪人的职能。
张来生随即和家人告别。父母从来没有阻拦他的习惯,而未婚妻杨文菊也不曾拉他的后腿。生来遭遇过那么多不幸的她,一次离别不会使她脆弱到把感伤和眷恋流露出来,听说张来生马上就到乌鲁木齐,她下班后请了一位女伴陪着,买些花生、水果之类,拿着前来饯行,坐了片刻就和女伴说说笑笑回家去了。张来生一介武夫,虽然没能感受感受儿女情长,却不懂得多么在乎,本来很可能营造一种凄美的气氛:“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惜那时候的张来生压根没学过类似的古诗。
当晚,《西游记》剧组的全班人马乘上火车,头一站到达西安,然后转车奔赴新疆。这段旅程好生漫长,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大家困了就轮流钻入座位下边呼呼大睡,连续几天几夜,终于赶到乌鲁木齐,一行下车走出站台,只见到处都是摆小摊卖匕首的、卖刀子的、卖哈密瓜和葡萄干的,当然最多还数烤羊肉串的,空气中弥漫着驱之不去的烧烤气味。小摊的一应摊主,似乎鲜有汉人,多数是少数民族,维吾尔,回族,哈萨克等等。大李交代说,他们的目的地选在仍然遥远的伊犁,只有汽车可通,但因为接近苏联边界,需要耽误一两天时间,等他凭介绍信换了通行证方可上路。
他去办证的时候,其余大家随便在乌鲁木齐闲逛,吃些羊肉包子、兰州拉面之类。深秋的天气凉意袭人,张来生发现自己衣服准备少了,碰上卖皮衣的,价格很便宜,他急忙花二十元买一件布面的皮坎肩武装武装,又感觉空气十分干燥,不一天熏得人人嘴唇皲裂起皮,跟潮州的阴潮恰好相反,好像从一种极端的气候到了另一种极端的气候。
经纪人大李有些神通,两天之内果然拿到边疆通行证,他立即带着大伙坐上开往伊犁的公共汽车,这一程又走了两天一夜。显然大李手持的通行证是歪门邪道办出来的,中间大有猫腻,因此他上车就跟张来生师徒三人神神秘秘强调注意事项,警告大家遇到边防检查站的检查时,定要从容应对,否则可能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去。他说假如人家盘问是哪里人,需要回答说新疆人,回家探亲的;假如又问:大板筋是面做的还是肉做的?千万回答是面做的,因为大板筋就是新疆拉面;假如再问:“爬犁是四个轮子还是三个轮子?”就要回答说:爬犁没有轮子。还有如果被问是口里人还是口外人,千万不能说口外人,要说口里人,新疆的汉人都来自口里的;再如重量都以公斤而论,不说市斤。等等,属于地方常识一类。
此外,大李还传授他们一些简单的维吾尔语言,比如见面问候:“亚克西么?”回答是:“亚克西。”亚克西就是“好”的意思;相反“阿那斯克”,就是骂人:“操你妈!”汉语一二三四五六七,谐音依次叫做:别了、西盖、天梯、别西、脱裤子、鸦儿带、赛克斯……大家害怕到时候露出破绽被识破身份,所以将大李交给的内容牢牢死记,互相练习,舌头卷来卷去,忍不住笑得岔气。不过,一路上虽也碰上检查站,却没人来盘问他们,未免有些失去临场应变机会的遗憾。
其间汽车翻越了天山果子沟,远望山顶,积雪如冠,在毫无污染的纯湛的蓝天下圣洁晶莹,好像沁人心脾,然后路过山麓著名的赛里木湖,车子停下,让乘客下来休息。那是一汪真正的高原湖泊,远看宛然天上落下凡间的仙镜,湖面波光荡漾,纤尘不染,如全真道长邱处机西游时所记:“雪峰环之,倒影其中,”近看清澈见底,一砂一石粒粒可数;赛里木湖的周边草原无垠,绿野葱茏,游牧的羊群和飘拂着的白云一模一样,风景美不胜收,梦幻似的,让人流连忘返。
站在湖边,李广富深深呼吸,昂首四顾,抚着白胡子情不自禁地抒情:“好地方啊!神仙住的地方!”张来生和候小旦没有那些触景生情的大发感慨,他俩趴在湖边掬水解渴,洗手濯足,扔石头打水漂儿,嬉戏一番,现买现卖的学着维吾尔话大叫:“亚克西啊,亚克西!”然后上车再走,晚上留宿在一处兵站过夜,直到次日晚些才到达伊犁。
伊犁果然好地方,无愧塞外江南,伊犁河舒缓地流淌,两岸的苹果快要丰收了,乌鲁木齐的烤肉味在这儿被浓郁扑鼻的果香取代,实在有些陶然欲醉。不过张来生他们并不滞留市区,下了汽车赶紧再搭乘一辆机动小三轮车,蹦蹦蹦的颠簸了大约十多公里,来到一个国营农场,大李跳下去长舒一口气,说:“到了!这里叫做青年农场,我就在这一带谋生,跟回到自己家中一样。”引着大家寄宿在他的一位朋友家,算是安营扎寨。那位朋友祖籍江苏,已经扎根新疆多年,招待很是热情,当晚共同商议有关开场授徒的步骤计划,然后各自歇息。
第二天,由大李按部就班地张罗,张来生他们一行被带到农场工会的办公室,找到一位女干部,申请准备开场授武,说些弘扬中华武术强身健体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女干部通情达理地说:“好啊,可以可以。”并代表工会表示十分支持,允许他们占用工会的院子,还帮助提供了纸张,写些广告招徕青少年参加。一切居然出人意料的顺利,或许正是体现了新疆特色。
与张来生在广东的情况明显的不同在于,起码可以正大光明公开教授,而毋需偷偷摸摸。武师就是武师,不再是豪门教头,不再是地下工作者。张来生感觉不错,一时信心倍增,当即着手草拟广告,内容自然带有吹嘘,玄乎一些更具有号召力。
大家一起斟酌了如下的词句:
今有少林寺还俗和尚李广富师傅、中华武术名家张来生先生,前来农场传授中华武术,强身健体。凡是农场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男女,均可报名参加,名额不限,每人每月收费20元。……
一连书写数十份,各处张贴,当天就吸引许多人前来咨询。大李搬个小桌,专管接待并回答问题,口头复述招生简章。因为之前也有江湖混家来过青年农场,徒有虚名,骗钱后就走了,使农场人们心存警惕,唯恐习武上当。而李广富和张来生就得显示一些功夫,渲染宣传效应,打消人家的怀疑。李广富表演的是神鞭,手中挥舞丈二的皮鞭,鞭稍拴了一块三四斤的铁疙瘩,指哪打哪,周围一丈以内随便立块砖头,一鞭下去打得粉碎,砖屑四溅,候小旦在一旁讲解,夸耀老爷子的神鞭百发百中,打人左眼绝不会伤及右眼。
同时张来生以另一种形式博取信赖。围观者当中难免也有学过几招的,也有农场的体育老师,过来问些武术的疑难问题,口气虽然谦虚讨教,但不排除试探的动机,他马上现场比划,嘴里讲讲要领,手脚使出招数,如何如何让对手倒下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就这样表演的一套,演练的一套,一直折腾了两三天,青年农场的后生们感觉他们不是卖狗皮膏药的,才开始交钱报名,名册登记的有五六十号,大李手中收到一千多元,他喜滋滋的宣布教武开始。当然多数弟子白天各自忙碌,习武仍在晚上,工会院内灯火通明,嘿嘿嗬嗬热闹不已。
至于张来生他们的伙食问题,则由弟子们轮流招待,顿顿都有烈性的烧酒伊犁大曲,令嗜酒的李广富如鱼得水,每每半斤不醉,他发现人家用牙齿啃咬瓶盖,借机展示手上功夫,二指将瓶盖拽开,各家传闻开来,武功高强的名声得到最好的烘托,老江湖开辟局面,总能得心应手。新疆人都喜欢大碗喝酒,瞧不起见酒退缩的客人,张来生随乡入俗,居然也锻炼出半斤八两的酒量。
开场子不几天时候,弟子中有个叫高兰珍的,听起来像个女孩,是从青年农场外边慕名求师的一个,就像潮阳莲塘村的唐希源,每天跑得辛苦,他对李广富说:“我家住在离这里十几公里的皮牙子村,那边希望习武的更多,但是路途较远,过来不太方便。”李广富倒是十分善于利用人力资源,与张来生商量说:“在青年农场,两人是个教,一人也是个教,反正这边打开了局面,我独自留下,你不如带小旦到皮牙子村,咱们分开各把一方,互为犄角照应,需要时再会合,不失为广开门路。”张来生觉得两全其美,马上答应高兰珍到皮牙子村再开一摊。临走,李广富让大李给张来生和小旦每人带了一二百元的费用,随即他俩坐上蹦蹦车,被高兰珍带到皮牙子村。
皮牙子这个村名有些古怪,实际是维语“洋葱”的意思,汉语全名叫做五一公社洋葱大队,住户一律是移民,来自河南、甘肃、四川等地,几千多人口,组成的成份非常复杂。大凡移民出来的,民风定然剽悍,所以皮牙子村与国营青年农场相比,在张来生看来江湖的含义更大一些。
尽管汉人聚居,但新疆的地方特色仍然明显。因为十年九旱,四季少雨,所以皮牙子村的民居很简陋,都是土筑的房子,民谣说:“土打板墙墙不倒,大姑娘出去娘不找,”后一句所指,据说青年男女之间没有传统的那么封建。再就是满目可见的毛驴,个头矮小,蹄步细碎,典型的阿凡提坐骑,大人骑,小孩也骑,还拉小平车,模样很招人喜欢。皮牙子村的气候土质适合洋葱和莫合烟草的种植,洋葱和莫合烟就成为村里的支柱产业,粮食反而没人耕种,口粮如面粉大米全靠从外贩运购买。历来古今一理,副业本来是粮食产业的附庸,却比粮食生产的收益高出许多,古谚还说:“一亩园,十亩田,”有其道理。因而皮牙子村的村民大多手头有钱,子弟习武花几个不在话下。
经过高兰珍从中牵线,张来生和候小旦住进皮牙子村的治保住任陈小宝家。然后还是老一套,张贴广告,互相传话,报名收钱,依旧执行每月每人二十元的标准,都由高兰珍跑前跑后,不需张来生操心太多。而这时候的候小旦一朝离开师傅李广富身边,顿时好像羁鸟入林,以为翅膀已硬,该轮到他大显身手,加之他练了许多时日,自忖刀枪棍棒九节鞭样样得到师傅真传,心里也就不含糊了,嘴里习惯地
“张哥”
长“张哥”短的称呼张来生,好像二人可以平起平坐,让他打打下手,似乎颇是不以为然。想来武林少年,成熟起来都有过相同的过程,张来生彷佛在小旦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皮牙子村的教武场选在大队的队部。当时招收了三四十号弟子,年龄大的三十多岁,也有十几岁的小孩,还包括陈小宝在内。入夜时分,在高吊的电灯下,七高八低的一帮子排成队列,练习少林拳、长拳,依然是套路为主,全图场面威风好看。村民们饭后清闲,扶老携幼的前来围观,犹如看电影似的,久久不愿散去。“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张来生疏忽了村民并不全是外行,练了三四天时,他无意间听到有一位村民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练功不练拳,有如无舵船;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岂不是一针见血说出如此教武的务虚?张来生吃了一惊,急忙打量说话之人,见他四十多岁模样,虽然混杂在村民中不太显眼,但眉目神态间并不掩饰其江湖的老辣和沧桑。
互相一经交谈,张来生才知道那人果然非为寻常。他自我介绍姓杨,从河北沧州移民而来,自八岁就开始习武,练的是家传的河北短拳。他乡遇到武林同道,杨老师难免和张来生抱拳行礼比划一二,华山论剑一样,练几招说几招后,他倒也认同张来生并非江湖混饭的把式,张来生同样感觉杨老师的功夫确有过人之处,又听说杨老师曾经和当地的维族大汉斗殴比拼,不曾落过下风,在当地也收过几个徒弟,其中居然包括治保住任陈小宝在内。杨老师坦言说:“唉,我自己空有一身武艺,但在本地没法拉起旗号授徒,一来不能收费,二来不能打骂,还是你们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开始张来生以为杨老师有可能存心捣乱拆台,不想接触后发觉他十分热心,还出来帮忙捧场。
顾忌到杨老师这样的高手旁观,张来生改变了教武的科目,摒弃花拳绣腿的表演,内容以培训基本功为主,对陈小宝也单独点拨,传授他实用的踢打摔拿功夫。或许听到杨老师对张来生的溢美之词,陈小宝半信半疑。据说他父亲曾是黄埔军校毕业,他的身上也沾染了率真、固执的军人性格,总想试探一番他的新任师傅究竟手段如何,一次酒后性起,张口叫板张来生说:“张师傅,咱俩过几招怎么样?”别人在一旁大声鼓掌鼓噪,张来生却犹豫不决,看看陈小宝一米八多的个头,魁梧壮实,三十多岁正值力量充盈,感觉候小旦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心想自己如果上去与他过招,赢他倒不是难事,但难以掌握分寸,万一伤了他,惹他恼羞成怒怎么办?如果示弱推辞或者故意输掉,哪里还能在皮牙子村呆下去?最好赶快拍屁股溜走。
权衡再三,张来生只有选择上场接招,但谋算在招式上占其上风,场面上保持平局,让内行看出谁输谁赢,外行感觉斗个平手即可。于是他笑吟吟问陈小宝:“咱俩文比还是武比?”陈小宝问:“文比怎么比?武比又怎么比?”张来生说:“文比就是看谁能摔倒对方就行,别打伤了。武比则论拳脚强硬了。”陈小宝也不愿意有谁挂彩见伤,点头说:“那就文比。”
说好规矩以后,两人进入场中,陈小宝抢先以跨栏式出招,正是河北短拳中的擒拿术,张来生采取当年吴二哥对付过他的疲兵之计,闪展腾挪,避其锋芒,让陈小宝抓不住也抓不牢。几个回合下来,他发现陈小宝确实非常有劲,将他双肩扳住,甚至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腾空抡起,但他始终保持重心平衡,每次又稳稳落地,不让陈小宝摔倒,直到陈小宝气喘吁吁,才瞅准时机后发制人,使出唐山梁老师太极拳中的一招顺水推舟,手脚并用借力打力,把陈小宝高大的身体直摔出去,眼看他快要扑倒在地,却又迅速将他扶住,说:“行了行了,你的功夫不错。”一旁的杨老师也打圆场说:“点到为止。两人休息休息。”陈小宝保全了面子,悄悄跟张来生说:“张师傅,多谢你手下留情。”
总是没看见胜败,几个小年轻嚷嚷着推举高兰珍与候小旦过招。候小旦可不像张来生那样顾虑什么,正想借机大大地表现表现,立即入场和高兰珍比试起来,这下也不讲究文比武比,两人连打带摔,有时有套路,有时没套路,结果互有胜负,真正比了一个平手。不过平手就足令候小旦颜面扫地,因为人家花钱他来挣钱,他的样子又瘦瘦弱弱,以师傅自居好像不够资格。
虽然高兰珍他们并没有计较胜负,但候小旦回到住处,抑制不住满腹的惭愧,忽然抽泣着哭起鼻子,和张来生说:“张哥,我这样不远千里的过来,自己觉得也差不多吧,为什么就弄不倒人家拜师学艺的?怎么回事?”张来生拍拍他的肩头,说:“别灰心。你想不想弄倒他们?”候小旦擦一把泪水说:“那当然。”张来生说:“那就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凭你的根基,不过一个月,保证能够利索地摔倒他们。”候小旦使劲点点头,第二天自觉地站入习武的队列中,变得像徒弟一样。张来生根据候小旦的拳脚特长,结合摔跤的技法,对症下药指点他,从基本功到手法、步法,正规地认真教授,有时单独训练他,直至拿鞭子抽打几下。候小旦练得狠劲,脑袋也实在聪明,接受神速,不到一个月时间,再有挑战他的,包括高兰珍在内,已经没有对手。
如果说以前候小旦在张来生面前多少有些翘尾巴的倨傲成分,至此则变得毕恭毕敬,一次张来生病了,他悉心侍侯,细致周到,完全把张来生当作师傅一样。张来生对他也很严格,倾尽全部所学传授给他,而不抱任何门户偏见,更把他当作一位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小兄弟。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候小旦对张来生的敬意始终如一,实质上他成为张来生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弟子。
回头再分析候小旦与高兰珍初次过招时,二人旗鼓相当,其实另有原因。如果高兰珍只是从未习武的普通青年,他根本不可能与候小旦抗衡,然而事实上他绝非初学,之前曾经跟随另一位辗转在这一带授徒的冯师傅学过好几年。他跟候小旦交手,除了被伙伴鼓动,目的还是想证明冯师傅传授他的功夫是否实用。当他在很短的时间里与小旦从不分仲伯到彻底成为手下败将,心下也大犯嘀咕,于是外出寻来他的师傅,并请张来生到他家和冯师傅见面,由他父亲主持招待,说:“没别的意思,主要感谢二位师傅对兰珍的栽培,大家吃一顿便饭。”还叫了陈小宝几个作陪,真实意图或许是希望二位武师见见高下。
那位冯师傅是河南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车轴汉子,坐如钟,站如松的,听说练就了少林气功,浑身刀枪不入,令人不敢小觑。张来生对他谦和相待,虚心听他讲些气功的不同凡响,冯师傅就在饭桌上露了一手,只见他举起一瓶啤酒,一口饮下半瓶,然后单手握住瓶颈,另一只手并指为掌,猛然击打瓶口,听得闷声一响,瓶底齐齐断落,与剩下的啤酒一起坠地,接着他扬起断底的酒瓶砸向自己的脑袋,酒瓶应声而碎,玻璃碴片满屋乱飞,他却毫发未损,一会儿又喝令高兰珍取来一截两米长的钢筋,一圈一圈勒缠在脖子上,坚硬的钢筋被他团弄得好像面条一样。
表演完了,冯师傅向张来生抱拳说:“张师傅见笑了。”他本以为张来生早该吓得屁滚尿流,不料斜睨张来生并无惧色。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其时张来生已经一眼看穿冯师傅的底细,虽然阵势不小,总归“巾皮彩卦”四大江湖的典型把式。掌力打落瓶底,完全借助了剩余半瓶啤酒的重量,如果空瓶子,绝对打不掉瓶底;而钢筋缠脖子也不希罕,与头顶搁砖用铁锤砸断、肚皮放门板让汽车碾压、肉身卧钉板等等,一样的道理,玩的纯粹是技巧,一般常人都可以轻易练成,在真正的高手看来不足为奇,不屑一顾,要知道打东西和打人永远是两码事。这些邓一龙邓师傅早就作为江湖常识,向张来生多次提及。所以张来生面对冯师傅的咄咄逼人,神态越发淡定从容,他说:“冯师傅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我向你请教请教。”起身下地,准备和冯师傅实战过招。
这回轮到冯师傅抉择应对,一场恶斗好像一触即发。但冯师傅镇定如常,他不动声色的招呼张来生:“兄弟,你出外边来,我跟你单独说几句话。”张来生随他到了屋外僻静处,他忽然恳切地悄声说:“兄弟,你想想,咱们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啊,不要听他们胡乱撺掇。咱俩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必无谓争斗?这些话可不能被他们听到。”果真江湖本色,圆滑而得体,张来生何尝愿意平白无故的结冤?他点头赞许说:“那当然。冯师傅英明。咱们出来混得容易么?武林同道,应该一心对外。咱们永远是朋友,怎能互相打打杀杀?”无形中化干戈为玉帛,彼此赢得了信任。携手再回到饭桌旁,冯师傅的口气变了,说:“哎呀,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我俩一谈,发觉张师傅确实后生可畏。”张来生也说:“哪里哪里?冯师傅打我十个不成问题。”互相捧了起来,高兰珍父子没能看到两位师傅的火併场面,张来生在皮牙子村越发稳住了脚跟。
然而,“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他和候小旦在皮牙子村呆了几个月,仍需要动身离开。自古以来,武术爱好者多如牛毛,但练有成就的凤毛麟角,大部分只能学些皮毛,也不图当个武术大师,不过能打架就行,所以坚持半年练习的已经很了不得,兴趣一过去,往往受不了武术的枯燥乏味,以至于虎头蛇尾,成不了多少气候。而张来生他们教武,还是以生存为前提,首先需要赚钱。而徒弟一少,入不敷出,只能再换地方。所谓江湖大,责任小,东一榔头西一板斧,频繁地流动迁徙,自然教不出什么得意门徒。张来生自嘲他们这样的授徒所为,说白了仍是一帮武术骗子。为此他深以为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办武馆,选择资质过人的弟子,并加以时日教出成果,弥补这一缺憾。
他们的下一个落脚地方,在伊宁县的沙姆峪子农场,距离皮牙子村几十里路程。同样由一位名叫李学辉的年轻人联系促成的。李学辉是甘肃人氏,习武的积极性很高,就像高兰珍一样古道热肠,正是他们这些人,接力似的铺垫着张来生的授徒之路。他和小旦与李广富分开后,平日经常联系,这时也捎话问李广富是否挪动一下。尽管青年农场习武的弟子也没了多少,但李广富不愿走动,他并不把挣钱多少太当回事,毕竟年龄大了,心态随遇而安,有酒有肉就很满足,结果大李看看收入锐减,哪里继续跟老爷子耗得起?也就自动辞去经纪人职务,分道扬镳走了。
沙姆峪子农场的情形,与青年农场又有区别,人口由回、汉、维吾尔和哈萨克各族杂居,招收的弟子中也就不仅仅是汉族青年。其中一位维吾尔小伙子名叫买买提,给张来生留下的印象最深。他报名的时候别出心裁,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别人交你二十元,我要交五十元。”在新疆特别是伊犁一带,汉族人的口音都带有各地浓重的方言,却不一定会讲少数民族语言,而少数民族都能讲很标准的汉语。
一听买买提如此有个性,张来生不觉乐了,问他为什么多交钱,买买提倒很有头脑,说:“别人报名学的东西,我偏偏不学;我唯独喜欢李小龙那样的腿功。打架不用伸手,腿功那才叫功夫。”原来他是功夫明星李小龙的粉丝。张来生也不多说,随意摆一个控腿的架势,买买提看得傻眼,连举拇指,却又提出条件:“我现在和你的弟子过招,如果我胜了,不跟你学,败了才交钱。”向候小旦挑战。几个月来候小旦的功夫突飞猛进,正想找个挨打的靶子,当即跟买买提对打一场,虽然个头比买买提低了许多,但手脚干净利索,一会儿踢买买提一脚,一会儿把买买提摔倒在地,打得买买提嘴角流血,却乐呵呵马上交了五十元,那是张来生收徒以来最大的一笔报名费收入,见识了维族人的豪爽。
进一步和买买提接触,张来生了解了维族人的性格,喜欢喝酒打架,骨子里有一种生来具有的武士精神,骑马叼羊,争强斗狠,爱憎分明,正直勇敢,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买买提报名后,每天提前半个小时过来,勤练腿功,“术业有专攻”,正是学到不少东西。李学辉受到买买提的启发,选择跟张来生专门练习形意拳和铁砂掌,获益匪浅,直至单掌可以劈断十块青砖,后来他也开始在伊犁等地流动收徒,成为一方的武师。
一个月以后,沙姆峪子农场的弟子资源再次出现短缺,恰好来了喀什镇一位名叫雍兴裕的四川籍裁缝,听说青年农场和沙姆峪子农场的李老师傅和张师傅功夫不错,慕名拜访张来生,说是他的三个男孩立志习武,邀请张来生联系李广富一起到喀什镇教武,说:“喀什那里人多,可以多赚钱。”张来生同意后问问路程,喀什距离伊宁县城六十多里,位置更加偏远,想想李广富也是首要被邀对象,而且老爷子一人在青年农场缺少照顾,当即捎话约他到喀什会合。
喀什镇汉人不多,也有维族、蒙古族人口,单主要为回族聚居,回民的势力不小,雍兴裕带领张来生和候小旦认识了公认的回民老大马如彪,由马如彪安排教武事宜。喀什镇天高皇帝远,地方有些混乱,当他们的广告张贴出去,很快有一帮混混借酒起哄,撕掉广告,寻到报名地点闹事。出面的是三个汉族小伙子,其中一个来自山东,寻常百姓不敢得罪。马如彪虽然不怕,但抱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态,也不劝阻,默许似的,更助长了三人的气焰,他们围攻张来生二人,满嘴学着几句半生不熟的维语,咋咋唬唬叫嚷:“你们真有强巴西?白克!白克!”“强巴西”,就是“功夫”,“白克”就是“没用”,实际等于最简单的口语,相当于人们学说英语的单词“OK”或“YES”、“
NO”一样。
当时许多维族、回族人们围过来看热闹,张来生不想多起纠纷,说:“白克不白克,让我徒弟给你们表演表演。”小旦随即打了一趟九节鞭,动作一气呵成,非常漂亮,谁知大伙慑于混混们的威风,没人敢鼓掌叫好,其中一个混混伸出食指向张来生点点划划,说:“白克!白克!”又一个说:“徒弟能绕几下鞭子,他师傅不一定会,绝对是白克。”还一个劲的寻衅说:“当师傅的你出来,就我们三个跟你打一场!”候小旦悄悄和张来生说:“咱俩一起上,揍他们一顿。”张来生分析一番形势,看看三个混混与马如彪或雍兴裕没什么关系,又不是江湖人物,确实应当教训他们一顿,不过他推开小旦,说:“用不着咱俩一起上。你站在一边好了。”
他自己径直走入场中,招手示意三个混混过来:“上吧!”其中一位立即露怯,畏缩着反而步步后退出了圈外,剩下两位不识时务,居然并肩入场,但他们犯了常识性错误,起码应当前后夹击才是,现在两人的位置站在同一方向,对张来生更没什么威胁,他决定首先收拾那位最猖狂的高个山东青年,所以声东击西,作势向另一位小个的混混出一虚招,小个急忙往后闪避,使大个的靠前了一步,不防张来生对付的正好是他,手上动作顺势变化,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本来可以一拳击中面孔,仍怀了留情念头,只用一招脑切,将他夹脖一掌切倒在地,爬不起来。小个的转身想逃,张来生闪步追上,从后擒拿住,再使一招跪腿,把他远远摔了出去,不偏不倚他刚好坐入一个脸盆中,站起来后满屁股水淋淋的,脸盆还吸在屁股上。两人挨打了却不含糊,双双过来服输说:“
张师傅张师傅,我们甘拜下风,这就先报名跟你老人家习武。晚上请你喝酒!”
那是张来生行走江湖以来的第一次真正出手打人,不过可以说打得也是弟子,结局皆大欢喜。马如彪很高兴,小旦、雍兴裕都笑眯眯的,一时报名学习的蜂拥而至,以后张来生走到喀什镇街头,人们都叫他“强巴西”,好像他是“功夫”的化身,如同李小龙雄纠纠走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大街上一样荣耀。至于“白克”,耳边就再也听不到了。
转天李广富也从青年农场赶来,师徒又到了一块,每天就在镇子的大广场上操练一百多青少年,很有成就感。此时的候小旦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或者现场教授套路,或者挑选二十多个精英与他对打,让张来生省劲不少。而李老爷子更加轻松,每天习武的弟子们排队请他吃饭,谁家请到谁家光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抽的是上好的莫合烟,喝的是马奶子茶,日子再滋润不过。
不知不觉已是严冬季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新疆的气候特别寒冷,飞雪飘飘,狂风如铁,内地人过来,可不打熬筋骨。眼看春节了,本来李广富关心张来生终身大事,催促他应该回家完婚,但马如彪担心说公路积雪,长途坐汽车到乌鲁木齐不大安全,因此硬是留下他们在他家过年。回族风俗,没有过春节的习惯,最隆重的节日是十二月十日的库尔班节,但在春节这天,十分好客的马家为张来生三人包了羊肉饺子,让他们有点乐不思蜀。三人之中,一个孤身老头四海为家,一个懵懂少年不晓得心有牵挂,唯独张来生,父母在堂,未婚妻盼望,也不知他们在家中怎么想的,反正他够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