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平睡在下铺，开着一盏小灯在读书，爱伦堡的那套回忆录，几乎是伴随着他的整个旅途的。包厢里很安静，列车撞着俄罗斯的宽制铁轨，哐哐地响着。小桌上有个苹果在滚，俄罗斯的苹果虽然小，但是颜色鲜艳。火车穿过无数俄罗斯的白桦林和小木屋，还有在阴霾的天气里冒着青灰色烟雾的松林，那松林的深处，也许还有守林人或者狩猎人的小木屋子。

火车在大地上隆隆地向前，火车里的人，在小小的车厢里能够做的事，就是睡觉、聊天和听音乐，或者在小小的窄长的走廊里散散步。东方列车象半个世纪前一样，一个包厢仍旧是四个人。我和一个俄罗斯小男孩同在一个包厢里。我们住一对上下铺，他和他的妈妈住另外一对上下铺。我和俄罗斯男孩睡上铺，躺在各自的枕头上，他点点自己的鼻子说：“瓦尼亚。”然后他等我说，我说了自己名字。中国人的名字对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来说显然是困难的，我对他说：“丹尼娅。”

男孩子在车上很无聊，有时候就在小小的车厢里转悠，晃得他那位浅色头发的妈妈忍无可忍，对他大喝一声。他的妈妈经常是忧伤地望着窗外，大片的荒原，大片的森林，大片的积雪……瓦尼亚的妈妈很美，很年轻，穿着一件黑汗衫。她不常说话，但常常会有突发的愤怒，脸煞白地、咬牙切齿地对瓦尼亚怒吼。陈保平说，她一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在她安静的时候，她常常靠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在面前放着一大杯茶，望着窗外的雪原不说话。火车整天整天在西伯利亚的大森林里走着，松林在雪中，几乎黑色。

我和陈保平讨论窗外的风景。在雪野的白桦林，象银子一样地闪着光，这就是俄罗斯伟大的自然。这条路，就是当年沙皇流放失败的十二月党人的通往西伯利亚赤塔的道路。后来，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追随丈夫，从莫斯科的贵族大房子里来到这里，亲吻丈夫脚上的铁镣，与丈夫一起流放。我们回忆起在大学里老师说到这些的情形。老师本人也是五十年代的右派，也被流放到了西北，而老师的妻子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和老师离了婚。记得老师坐在高高的讲台上，晃动着满头白发说：“这就是俄罗斯妇女人格非常优美的地方，她们的抒情和坚贞，她们富有情感的心灵，永远是俄罗斯文学中最具有光彩的主题。”

陈保平慢慢告诉我，瓦尼亚和他妈妈在火车上吃得越来越差了。他们带的肠子越来越短，从昨晚开始，他妈妈每晚只给瓦尼亚切一片下来，而她自己只吃面包和放糖的红茶了。他温和地看了看沉默地读着书的年轻女人，眼光里充满了同情。我知道，这个十年和我朝夕相处的老同学，他的心里一定涌动着俄罗斯文学中那对妇女的体恤和赞美。我拍拍他：“老兄。”我笑着说。陈保平惊觉地看我：“做什么！”

火车有整整半天在白桦林和贝加尔湖边走，蓝色的大湖是大地的眼睛，倒映着天上的阳光。我们站在走廊里看湖。瓦尼亚过来了，叫一声丹尼娅，然后把我们的身体拨拉开，站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正好在吃花生，剥一粒放到他的嘴里，他说谢谢。忽然使我想起了我们的女儿，她最喜欢的，也是站在父母的中央。这时，车厢里有人问瓦尼亚爸爸在哪里，瓦尼亚垂下眼睛说：“我不想说家里的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垂下来，象一扇窗户，在起风的时候被轻轻合上了。我摸摸他的头，头发很柔软，全世界的小孩都是一样的。

一个高大的俄罗斯小伙子搬来了一些水果和一瓶酒，还有一些杯子。不一会，另外一个俄罗斯男人拿着把吉他来了。瓦尼亚的妈妈默默地为大家倒了酒，然后把一杯端给陈保平。我们听不懂他们围着瓦尼亚的妈妈在说什么，只看见俄罗斯男人的眼睛里闪着光。瓦尼亚的妈妈垂着眼睛在喝自己杯子里的酒，那金色的睫毛象草丛一样密密地倒伏在眼帘上。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好像有点醉了，他的眼睛里开始潮湿而发红，他开始唱起歌来，是耳语般的歌声，慢慢地宁静地在讲述什么事情，然后变得哽咽和困难，然后又变得宁静了。真可惜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俄罗斯这样的歌声，它来不及唱出一些冗长的优美的声音，只是顺着音乐，说啊，说啊。车厢里的俄罗斯人，都垂着他们浅色头发的脑袋，彼此不看，也不说话。

普希金说，俄罗斯的农奴中有非常多非常美的民谣，而且在采果子的时候不停地唱着，是因为主人命令他们必须这样做，使得他们不能偷吃成熟的果子。然后，歌才变成了倾吐心声的渠道，托尔斯泰才能流着老泪说，在那里听到俄罗斯的灵魂在哭泣……

那是最后一夜，车就来到赤塔了，瓦尼亚他们就要下车了。陈保平找出遮阳帽子、糖、饼干和别的什么，一样一样送给瓦尼亚，他教瓦尼亚变戏法，让瓦尼亚忘记他的警棍玩具。瓦尼亚的妈妈变得安详了。晚上睡觉前，她为瓦尼亚讲了一段书，从插图上看，是《金鱼和渔夫》的故事。我们都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听从小就知道的故事，由它的母语，从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嘴里静静地说出来，原来它的韵脚是非常缠绵的。

那天，在深夜时分，我醒过来。突然看到在被白雪映亮的窗前，瓦尼亚象他妈妈一样静静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望无际、洒着蓝色星光的雪原。瓦尼亚的眼睛里，安静而吃惊的表情被雪映亮了。他在想什么呢？

玻璃上偶尔会有一两片雪花呼地贴上来，雪花还是那样，又大又精致，又神秘，象仙女们随风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