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10

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麻烦也随之而来。

对街那家店嫌文虞抢了他们生意，又千方百计拉世和过去。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和原本就是他们店里的模特。

说起来，世和连连咋舌：这会儿看出我好了。那会儿我立在门口视而不见，有一日竟卸掉我胳膊，光天化日，让我躶体站了两个小时。

这日，世和路过她家门口，老板正拆掉门口模特胳膊腿换衣服，心怀愤懑，拿一条胳膊绊世和一跤。

这条胡同平时是禁止机动车通行的，那天不知怎的，闯入一辆汽车，正撞在踉跄的世和身上。

老板也吓呆了。看世和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慌忙藏入屋里。

世和放走了肇事者。回店里时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文虞忙过去看，他摆摆手说不要紧，跌了一跤，睡睡就好。

直到傍晚，文虞发现他倒在沙发上，衣服上有血迹。慌忙询问，他先是敷衍搪塞，一问再问，忍不住说了实话。那日缝合时不是缺了一截丝线？拿创可贴粘和处并不牢固，遇到碰撞，或者身体状态不好时便会裂开。

文虞愧疚难当，又想起另一个重要问题，她问：那，那你会不会……？一时又说不出口。世和接道：会不会死？

文虞点头。

世和道：我们不是人类，肉体灵魂不知会如何消亡。不过，我会为我爱的人去死，也会为她想尽办法活着。

文虞咳笑：可别胡说，怪可怕的。谁离了谁不是活啊！

 

父母旅行归来。皮肤晒黑好几个色号，却精神矍铄。母亲对店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帅哥表示狐疑，文虞敷衍过去，母亲却依然放心不下，说不知根知底的人，最好不要常用。

文虞表面答应，心里又想：世人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又分外相信知根知底这一说，岂不自相矛盾。

 

知根知底的关逸，在消失许久后也再次出现。深夜，他给文虞打电话，啰啰嗦嗦一大堆，说什么近日创作不顺利，一直闭关在家。又问文虞为何不与他联络。

文虞愣了一愣，只说：忙。

关逸兴味索然，挂上电话。

片刻，文虞收到一个链接，问：是你？

点开一看，照片上的女人穿银灰色旗袍，颈上大颗宝石衬得脸庞越发小巧。狭长眼线，一双眸子仿佛有星光。不算美人，却别有一番味道。标题叫：隐匿在京城中的神秘小店。

  

11

次日，关逸出现在店里。文虞出来时，他站在一堆花草中，有点失神。他上前，在距离文虞一步之遥的地方上下打量，说：你有点不一样了。

听到花丛中有动静，回头，便看到身形高大的世和。又上下打量一番，假作不经意抬头看文虞一眼。

当然，他是不屑于说什么的。他一向认为自己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走的是儒雅高端路线。以前他就说过，杂志画报里的肌肉型男，是为进化不完全的肤浅女性准备的。真正有品位的淑女，则以此种低层次审美为耻。

他是来找文虞父母商量婚事的。在消失数月之后，一来就提这件事。文虞也觉得唐突，但又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一辈子，估计就这样了。从十几岁，就知道会和他在一起。没有原因，就好像是命运安排一般。他估计也这么想，所以兜兜转转数圈，每次都会回来。

人大概就是习惯的奴隶。习惯去同一家馆子，习惯吃同一道菜，习惯同一个人。

当然，必须得承认，有时候看到世和那张笑起来如冰雪融化的脸，还有他倒三角身材的背影，文虞也会有突然心动的感觉。但她不会允许自己多想。

和一个塑料人如何谈恋爱？肯收留这样的异类，已经算人类中不可多得胆色过人之人。恋爱婚姻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父母双亲，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每个人都有资格上来盘问他的方方面面，祖籍何处父母职业学历几何有无车房，一样都回答不出岂不要命！

文虞和关逸就是红尘俗世中的绝配伴侣。出身家世，职业相貌，样样登对。就连性格，都一样寡淡。

 

12

世和听到他们要结婚的消息，大受刺激。

今夏雨水多，快到初秋，空气依然闷热，动不动就来一场大雨。

文虞要睡了，可雨声中，世和反复问：你们根本就不爱对方，为什么会结婚？

文虞没料到他反对，冷冷道：我们爱不爱你怎么知道？

世和急了：一年365天，你们在一起有几天？他动不动就消失，这次几个月没出现了？相爱的人明明应该24小时腻在一起啊！

文虞冷笑：幼稚！

世和道：你自己明明知道，就是不愿意面对，你非要凑凑合合和自己不爱的男人过一辈子，你们人类怎么这么无聊虚伪！

文虞被戳中软肋，恼羞成怒：动不动就说我们人类如何如何，是你想要当人类啊！我没看不惯你，你倒看不惯我。看不惯你就走啊，又没人拦着。你又懂什么！

世和急促说道：走就走！我看我也没必要找什么灵魂了，你们人类自己也没有灵魂，和行尸走肉差不多！

文虞赌气扭过身不看他。许久，忍不住回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胡乱睡下，想着他应该出去透透气就回来。一整晚都没睡踏实，留意着听院门有没有响。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空气中有了点凉意，想着第二天要把被子抱出来。

 

13

第二天，世和还是没出现。文虞自己把店门打开，给一屋子花花草草浇水，想着这段时间有世和打理生意，其实不自觉依赖他许多。

快到中午，有客人上门，问男店主哪里去了，文虞不知如何回答。

她有一点怨恨世和。赌赌气也就罢了，怎么出去这么久。

她忘了关逸经常不打招呼就消失个把月，她从无怨言。世和日日在她身边，反而对他要求苛刻。

晃晃悠悠一天过去，竟有点失魂落魄的意思，简直记不得这一天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傍晚回到屋里，也没心思吃饭。扫地收拾屋子，竟扫出很长很长一根肉色丝线。文虞一怔，蹲下捡起来看。赫然想起那个雨夜，是她把这根丝线缝在世和身体上。

看来，他真的走了。是走了还是死了？

不知道。但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14

蒋文虞决定把这一切当成仲夏夜的一场幻觉，重新开始固有轨迹的生活。

她像往常一样，守在店里，宅在家里。和关逸的交往依然不咸不淡，有时也会探讨下婚礼细节。

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清理掉店里那些花草，耐心给它们浇水，照顾她们。有时候看着花花草草，眼前会出现世和那张有着大大笑容的脸。

这个有着完美外形，无限热情，有点狡黠又有点幼稚的非人类，留给她过一些美好的回忆。她决定把它们珍藏起来，继续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总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她还是她，看上去平静温和。只有她自己知道，世和的离开，似乎带走了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

五脏六腑，还好好安放在体内。到底什么跟着他一起走了？

她常常会愣神。有次在店门口，盯着“长夜飞逝”那四个字，怔怔站住十几分钟。回过神来走掉，又想起忘记关门。

以前总觉得日子平淡又漫长，日复一日，毫无新鲜事。现在却常常陷入回忆，感慨好时光怎么那么短暂，短暂得像是借来的。

定格住的时光，是在夜晚。闷热的雷雨夜奇遇，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做了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怎么竟觉得那么好？

 

15

天气凉了，那些花儿也渐渐败了，一派颓势无可挽回。

文虞蹲下来一根根揪掉开败的花朵，关逸在旁边说得饶有兴致：婚礼咱得找个好点的地方办，我有不少同行要来参加，太寒碜可不行。费用你别担心，我会负责。虽然咱商量好AA制，但也不能太生分……哎，咱婚后就赶快要个孩子吧！我都想好了，我新的作品打算以婴儿第一声啼哭作为背景音，是不是很有创意？

文虞站起来，盯住他，声音很小却平稳有力：咱们分手吧！

 

文虞主动提出的分手，关逸百思不得其解且不能接受。但文虞却出人意料的坚定，她不肯多说一句话，只说：不适合。

关逸对这个解释显然不满意，口出恶言：这么多年，要不是有我接手，你以为你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我这样要钱有钱，要才有才的人你不要，还贪心不足！简直对自己认识不足。

文虞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她一生随遇而安，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父母也为之妥协，只说她糊涂油蒙了心，放着关逸不要，还日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文虞心里明白：以前她也觉得自己喜欢的是让她仰视的崇拜的有才华的儒雅的忧郁的人。后来，慢慢发现自己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她我玩的人。会讲冷笑话，会发明弱智无聊的游戏，做那些旁人看着傻到不能自己却乐在其中的事情。有才华，远不如让人快乐来得重要。

可惜，错过了，就是没机会了。

 

16

她花很多时间在店里。开始认真做旗袍，小礼服。她喜欢上各种红色：酒红色天鹅绒的旗袍、嫣红色的薄纱层叠裙、暗红色曳地长裙……

她记得世和说的那句：红到深处变成灰。好像短短几个月，短短一个夏天，自己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就过去了。这些红色都是在缅怀。

她还记得第一见世和时他问：五脏六腑都在，那么，人类灵魂在哪里？

她到现在还是无法回答。也许她也是没有灵魂的人，世和出现后，唤醒了她的灵魂；或者，她一直有灵魂，世和走了以后，把她的灵魂也带走了。

不过，业界对她的作品评价越来越好，回头客也越来越多，她们都说：蒋小姐做的是有灵魂的衣服。

 

17

又是一年夏天，黏腻的桑拿天。

又是一人在家。姜文虞画图纸辛苦一天，起身伸伸懒腰，拿起电话打算叫外卖。突然想起世和说的：你看你，一天都不吃饭，晚上又这么能吃。

她不由自主露出微笑。放下电话打开冰箱打算自己拌沙拉，又拿出薄荷叶调酒喝。

连喝三杯，头有点晕，歪在沙发上。

其实，已经没有人记得世和了，那个编号NZ-128734的塑料模特。之前偶尔会有顾客问问，时间长了，也无人问起。

可是，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文虞一直记得真切。

一声炸雷，文虞从梦中惊醒。突然，隐约听到院外传来叩门声……

 （完）